这是一九八四年的深秋十月。西北的戈壁小城里已有了初冬的迹象。一场凉似一场的秋风扫过,满地的落叶席卷成堆,处处是燃烧枯叶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间或能嗅出烤红薯或烤土豆焦香清甜的味道。正值傍晚时分,中午的太阳还晒的人脊背发烫,这会却已感到透心的冰凉,街道上已是空空荡荡了。这所部队营院里的家家户户都已做好晚饭,在暖暖乎乎的屋子里聊天吃饭。
这时,街道对面闪出一个女人矮小的身影,四十岁上下,蓬乱的短发被秋风刮得遮住了脸颊,她走得很急,却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嘴里一直焦急地喊着一个名字。没人回答,她就这么一路喊到街道尽头,直到看不到踪影。
在她刚刚经过的一排家属楼对面的一个储藏室里,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正在里面瑟瑟发抖。这个储藏室是半地窖性质,是各家各户专门用来储存冬菜的天然冷库。小男孩就坐在一棵大白菜上,缩成一团,听着母亲的呼唤,想着自己的心事。
刚才街上女人焦急的喊声他听得很清楚,也知道母亲有多着急地在寻找他,可他不想答应,更不想回家,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他不敢想象。他真的害怕面对父亲的责骂与殴打。昨天又因为考试成绩不够好被父亲绑在椅子背上拿皮带狠狠抽了一顿,屁股和腿上至今还一碰就钻心地疼。母亲扑上去阻拦,被暴怒的父亲一把揪住掀翻在地。大两岁的姐看着心疼,敢怒不敢言,等暴风雨过去回到屋里,给小男孩出主意:“我要是你就离家出走,你到咱家对面的菜窖呆两天,姐给你送饭。咱爸害怕了就不敢再打你了。”就这样小男孩开始了他的出走生涯,在这个阴暗寒冷的菜窖里呆了一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也没见姐送饭的身影,估计是父亲看的太紧没法把饭带出来。天色渐晚,饥寒交迫,小男孩决定另寻出路了。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着,小男孩感到一阵阵恶心,他知道这是胃一天没吃东西饿狠了在抽搐。饥饿使他溜到一个单位的饭堂,里面的炊事员正在收拾桌椅打扫卫生,门口的泔水桶里扔着几个剩馒头。小男孩顾不了许多了,一伸手抓了两个,扭头跑开到黑暗的角落里,草草掰掉脏的地方就咽下了肚子。吃完他开始寻找晚上落脚的地方,西北十月底的夜晚已经接近零下了,必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睡觉。小男孩转了很久,终于趁看门大爷不注意,偷偷躲进一栋办公楼里的角落里坐着睡了一夜。天一亮就又溜出了办公楼,继续他的流浪生活。
不用上学,不用挨骂,不用挨打,自由自在的生活真好啊!小男孩在宽敞的球场上撒欢,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温暖的枯草上躺着晒太阳,追着草丛里的野鸡和麻雀,在河边看几个老头打坐般的钓鱼,饿了就跑到单位的菜地里拔几根没收完的胡萝卜,再挖几个漏网的土豆,拢起一堆干枯的枝叶点燃,等着里面埋着的土豆皮烤成了焦黑的硬壳,就是一顿香喷喷的午饭了。
这天晚上小男孩在街上闲逛,还碰见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听说他出走了,都很佩服,兴奋地打听他不上学干啥去了。见他还没吃晚饭,正闻着饭馆的香气直流口水,几个孩子交头接耳了一会涌进了一家小商店。柜台上摆着糖果,烟酒,还有一堆牛肉干。几个同学围到柜台前,对着老板一阵叽叽喳喳,要这个要那个,把老板吵得手忙脚乱。小男孩飞快从一旁的柜台上拿起两袋牛肉干一溜烟出了门,几个同学开开心心地补充了一下能量。
就这么东游西荡,风餐露宿,小男孩离家出走已经第三天了,营院里能玩的地方都玩腻了,小男孩躺在河边静寂的草地上,听着秋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突然杂乱地想到了很多事。这几天他每天在街上都能听到母亲走街串巷焦急的呼唤,他想起每次挨打过后母亲红肿着眼睛偷偷塞给他的奶糖、苹果,仿佛看到母亲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想到跟他同仇敌忾的姐姐去菜窖发现他不见了会是多么慌乱着急。还想起了让他又惧又怕的父亲,想起他看到自己因为贪玩而退步的学业时恨铁不成钢的焦虑,想起给他辅导功课时那殷切的目光,想起父亲心情好时带着姐弟俩背唐诗,他因为脑子聪明总比姐姐先背会时父亲欣慰的目光和奖励给他的五毛钱。还想起了好几次挨打后半夜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看到客厅里若隐若现的烟头亮光,还有沉重的叹息声。
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想着,他突然觉得一点儿都不恨父亲了。虽然在家经常会受皮肉之苦,恨不得立刻远走高飞,但心里是满满当当的,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孤独,心里面空洞洞的。这三天挨饿受冻,被人撵骂,受人嫌弃他都没有想哭过,这会却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鼻头酸酸的。小男孩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秋日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沐浴着他。在梦里,他正向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