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诗写性情，惟吾所适

四十五、诗比其人

【原文】昔人言白香山诗无一句不自在，故其为人和平乐易；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愚谓荆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项；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阙象纬逼”为“天阅象纬逼”，改王摩诘“山中一夜雨”为“一半雨”，改“把君诗过日”为“过目”，“关山同一照”为“同一点”：皆是点金成铁手段。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又好穿凿，故此种剜肉生疮之说，不一而足。杜诗：“天子呼来不上船。”此指明皇白龙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杂记》以为：“船，衣领也。蜀人以衣领为船。谓李白不整衣而见天子也。”青莲虽狂，不应若是之妄。东坡《赤壁赋》：“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闲适也。罗氏《拾遗》以为：“当是‘食’字。”引佛书以睡为食，则与上文文义平险不伦。东坡虽佞佛，必不自乱其例。杜诗：“王母昼下云旗翻。”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杂志》以“王母”为鸟名，则与云旗杳无干涉。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此落霞，云霞也。与孤鹜不类而类，故见妍妙。吴獬《事始》以落霞为飞蛾，则虫鸟并飞，味同嚼蜡。杜牧《阿房宫赋》：“未云何龙”，用《易经》“云从龙”也。《是斋日记》以为用《左氏》“龙见而雩”。宫中，非雩祭地也。《文选》诗：“挂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选》者，必以“海月”为蚌蛹之类，则作此诗者，不过一摸蚌翁耳。少陵诗：“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其妙处在无风而云，不夜而月故也。注杜者以“不夜”、“无风”为地名，则何地无云，何地无月，何必此二处才有风、月耶“三峡星河影动摇”，即景语也。注杜者必引《天官书》“星动为用兵之象”，未必太平诗，星光不动也；宋子京手抄杜诗，改“握节汉臣归”为“秃节”。“秃”字不如“握”字之有神也。刘禹锡《滚西》诗“春水毅纹生”，明是春水方生之义。而晏元献以“生”为生熟之生。岂织绮觳者，定用生丝，不用熟丝耶东坡《雪》诗，用“银海”、“玉楼”，不过言雪色之白，以银玉·字样衬托之，亦诗家常事。注苏者必以为道家肩目之称，则当下雪时，专飞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明道杂志》云：“坡诗：‘客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元以为‘白’字不可对‘天’字，遂妄改为‘日’字。对则工矣，其如‘初日头’三字文理不通”袁瑾《秋日》诗：“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此“王孙”，公子王孙之称也。宋人云：“王孙，蟋蟀也。”引《诗纬》云：“楚人名蟋蟀为王孙。”又以为“猿”，引柳子厚“憎王孙”为证。博则博矣，意味索然。《冷斋夜话》云：“太白诗：‘昔作夫容花，今为断肠草。’本陶弘景《仙方注》‘断肠草一名夫容’故也。乃知诗人无一字闲话。”方密之笑曰：“太白冤哉!草不妨同名，诗人何心作药师父耶”凡此种种，其病皆始于郑康成。康成注《毛诗》“美目清兮”：“目上为明，目下为清。”然则“美目盼兮”，“盼”又是何物注“亦既觏止”，为男女交媾之媾。注“五日为期”，为“妾年未五十，必与五日之御。五日不御，故思其夫”。注“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便是“灵威仰，赤嫖怒”。注“言从之迈”，言“将自杀以从之”，其迂谬已作俑矣]尧之时，老人击壤。壤，土也。周处《风土记》则曰；“壤，以木为之，长三尺四寸。”引皇甫元晏十七岁与从姑子击壤于路为证。不知尧之时，安得有木壤果有之，又何得历夏、商、周而不一见于咏乐耶要知周处《风土记》，亦宋人伪作。

[译文]在前人谈论香山居士白居易的诗的时候，认为每一句话都是平易自在，这与他为人随和有关;而王荆公安石的诗读起来，没有一句平易自在，这也与为人乖僻倔强有关。以我拙见，荆公的古文可和韩愈的文章相匹敌相媲美，宋代人没有可以望其项背的;但如果要论诗的话，他则始终是个门外汉。尤其可笑的是。他将杜甫的“天阙象纬逼”改为“天阅象纬逼”，把王维的“山中一夜雨”改为“山中一半雨”，把“把君诗过日”改成“把君诗过目”，“关山同一照”改为“关山同一点”这些无非是把好诗改成劣诗，点金成铁。一般来说，宋代的人喜欢炫自己渊博的知识和高雅的品味，又喜欢穿凿附会，因而这种剜肉生疮，去精华添糟粕的做法很多，难以一举例说明。杜甫诗中说:“天子呼来不上船”(天子传旨见李白，白却因醉酒不愿乘船去见驾)这里说的是唐明皇在白龙池召见李白的事，船在此处指的是舟船之意。但是《明道杂记》中说:“船，是衣领的意思。蜀地人把衣领称为船，这里是说李白衣冠不整前去见天子。”李白为人虽然放荡不羁，但也不会放浪形骸，意气用事，荒唐到这种地步。苏东坡的《赤壁赋》中有一句“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我与你共同欣赏沉醉在这美妙的大自然氛围中)。这之中的适字，是悠闲舒适的意思。罗氏在《拾遺》中则认为:“适，应该是食字。”他的根据是在佛教之中，把睡称为适。如果真的这么理解的话，那么这样就与上文的风格、意思不协调一致，不伦不类。东坡虽然说爱好佛学，也必然不会自己乱了文章的体例。杜甫诗中有“王母昼下云旗翻”(西王母白天降临到凡间，但见云旗翻卷)这里的王母，就是指的西王母，而《清波杂志》中把“王母”解释为鸟名，然而鸟与云旗毫无关系。王勃的《滕王阁序》中有“落霞与孤鹜齐飞”(タ阳西下，余晖中的云霞在天空中飘浮，河边的一只野鸭飞起来，在霞光中飞翔。)这里的落霞，指的是天空中飘浮的云霞，与野鸭不是一类事物但是却用在一起类比，这样文章才显得活泼鲜明，极尽新妙。吴獬的《事始》中却认为落霞是一种飞蛾，于是意思就是虫鸟并飞，这样就意趣全无，就像在嚼蜡一样。杜牧的《阿房宫赋》中有“未云何龙”(没有云，从哪里飞来了龙)一句，这里是用了《易经》中“云从龙”，而《是斋目记》中则认为这是根据《左氏》中的“龙见而雨。”(龙从空中出现于是人们进行祈雨仪式。)宫中，并不是指的祭拜的地方。萧统《文选》有诗为“挂席拾海月”(张起风帆，驶向大海深处，去打捞那海中月亮)此句妙就妙在“海月”是不能打捞的。为《文选》作注的人却说“海月”是蚌𧑐之类的东西，这样说来，那么这首诗的作者看来不过是个摸河蚌的老头子罢了!甫诗中有“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四野没有风，乌云汹涌压到要塞之下，夜色还没有降临，而空中一弯月儿照耀着边关。)这里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没有风而云涌，不是夜晚而月却出现在空中，而为社诗作注的人却说“不夜”、“无风”是地名，要是这样理解，那么那个地方没有云，哪个地方没有月，何必非要这两个地方才有风，才有月呢?“三峡星河影动摇”(夜间天空中的星河，映照在三峡江水面上，星河的倒影也随着波摇荡起来。)原是即景之语，然而为杜甫诗作注释的人，却引用《天宫书》的说法“星动乃是用兵打仗的征兆”，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星河之影就不会晃动了?宋子京亲手抄杜诗，把“握节汉臣归”(手里拿着使节的汉家臣子回归本国)改为“秃节”。“秃”字就远远比不上“握”传神。刘禹锡作《瀼西》诗，诗中有“春水般纹生”(春水涨满到地面，微风掠过的时候，水面皱起细细的波纹。)这里明明是春水刚刚涨满的意思，而晏元献却非要把“生”理解为生熟的生。难道说织绮丽丝绢的，一定要用生丝，而不能用熟丝?东坡作的《雪》诗用“银海”、“玉楼”这些词，不过是说明雪色洁白罢了，而用银玉之类的词汇来比喻，这也是诗家经常采用的方式。而为苏诗作注的人，一定说这是对道家眉毛和眼睛的称谓。难道当大雪纷飞扬的时候，雪花专门飞入道士家里，却不会飞到别的人家去?《明道杂志》中说:“东坡诗中有“客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游子行走了许多路，足迹踏了半个天下，僧人躺在一座小庙中，鬓发刚刚开始白。)黄元以为“白字不能对天字，于是胡乱地篡改，把“白”換成“日”，论对仗倒是够工整的了。但“初日头”三个字在意思上却讲不通。”袁瓘《秋日》诗中有“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芳草不再翠绿，已经枯黄衰败，没有一点绿意，公子王孙如今又回来了)这里“王孙”就是公子王孙的意思。宋代有人说:“王孙，乃是蟋蟀”。引《诗纬》上说:“楚地人将蟋蟀叫做王孙。”还有人认为是“猿”，引用柳宗元的《王孙》为证。渊博是够渊博的了，只是意趣全都失去，索然无味。《冷斋诗话》中说:“太白有诗“昔作夫容(即笑蓉)花，今为断肠草’，这是根据陶宏景的(仙方注》断肠草又叫夫容来的，可见诗人没有一句多余无用的话。”方密之笑道:“太白真冤枉!草不要怕同名，诗人哪有心去做药师父呢!”诸如此类的例子，毛病都是从郑康成那儿开始的。康成注《毛诗》“美目清兮”(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水一样)为“目上为明，目下为清”，那么“美目盼今兮(眼珠黑白分明)“盼”又是指的什么?注“亦既觏止”为男女交媾之媾。注“五日为期”为“如果年纪还没到五十岁，必须五日欢爱一次。若未能像这样，便开始思念丈夫。”把“胡然而天，胡然而帝”(心里糊里糊涂地把她认为是天仙，又糊里潮涂地把她认为是帝后)解释为“天空中雷电交加，上苍发怒。”将“言从之返”解释为“要以自杀来相随”。这也过于离奇荒诞了。自此首开了坏例子，使后人仿效。尧的时候，有老人敲击壤。壤，指的是土。而周处的《风土记》中却解释说:“壤，是用木制成，有三尺四子那么长。”引用皇甫元晏十七岁时和他姑姑的儿子在路旁垚壤为证。不知道尧的时候，哪来的木壤，即使真的有，那么为什么经历了夏、商、周三代在音乐里却不见有人吟咏呢?要知道周处的《风土记》，也是宋代人伪作的。

笔记

袁牧老先生在这里，列举了一堆宋人荆公论诗的谬误、错误之处。谓：愚谓荆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项；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阙象纬逼”为“天阅象纬逼”，改王摩诘“山中一夜雨”为“一半雨”，改“把君诗过日”为“过目”，“关山同一照”为“同一点”：皆是点金成铁手段。

又说：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又好穿凿，故此种剜肉生疮之说，不一而足。

然后举了一堆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