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喽!”三叉镇上,一位白须老者敲着梆子,边走边喊。“变什么天,这死老头子!还不把梆子收起来,以后棺材差一块还能用上!”当阳街边的旗风酒楼里,一个客商模样的中年汉子满嘴酒气地骂着,同桌的几个同伴笑了起来,招呼着又喝了一杯。出门在外赶路的客商,最怕变天,听到这个词就觉得晦气,可白须老者却顾不上他们,依旧敲着梆子,高声喊着:“变天喽!”
李朝未也坐在旗风酒楼里,独占一桌,慢慢喝着刚倒好的清茶,另要了几样点心,坐等伙计送上。“伙计,可还有座位?”一位身着黄衣的汉子从楼下走了上来,拦住正在跑堂的伙计,问了一句。伙计四下看了看,楼上也差不多都坐满,没了空座。伙计左看右看,忽然瞥见李朝未是独自一桌,便三步两步赶过来,满脸堆笑,弯着腰对李朝未说:“这位小客官,可否让这位客官将就一下?小店实在是腾不出地方了。”
李朝未笑笑,心说你这里可不能算小店,这上下两层的散座上都有了数百人,三层的雅座虽不曾去,想必也小不了。李朝未看了看那黄衣汉子,只见他中等身材,发髻上插着一支木簪,脸膛宽厚,圆眼阔口,鼻直通天,长着一对招风大耳,身上的黄衣略有些破旧,却不染半点尘土,看这气度,象是个修行之人。李朝未便点了点头,伙计连声称谢,转身招呼黄衣汉子过来。
那黄衣汉子走到桌旁,朝李朝未辑了辑手,“多谢小哥行个方便。”李朝未也欠身辑了手,算是还礼。待黄衣汉子在对面坐下,伙计擦了几下桌子,问道:“客官来点什么?”黄衣汉子晃了晃身子,口中咳了一声,朗声说道:“有什么好茶尽管来,等下自然有人付钱。”“客官真会说笑,景湖春一壶!”伙计朝楼下高喊,转身离去。
黄衣汉子回过身来,见李朝未朝他这里看着,就开口说:“这镇上莫不是就这一间酒家?怎么这般拥挤,连个空座都没有,害得小哥受我叨扰。”李朝未见这男子是个爽快人,也乐得和他闲聊几句,省得一个人没趣。“这位兄台可是第一次来这旗风酒楼?”“何止是这旗风酒楼,连这三叉镇都是第一次,呵呵”看这黄衣汉子的茶还没上,李朝未也不好自斟自饮,便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方帕擦了擦嘴角。
“茶来喽!”伙计手捧托盘,走上前来,在黄衣汉子面前先放下一壶茶,又摆下两个茶杯,再把托盘里的点心摆到李朝未面前,“两位客官慢用。”说罢把手巾朝肩上一搭,正要离去,却被黄衣汉子一把拉住,放声问道:“伙计,你这店里的生意怎么这般红火?”伙计笑了,在桌旁站定,放下手中的托盘,对黄衣汉子说:“客官可是第一次来这三叉镇吧?”“正是。”“那就怪不得客官不知了,这三叉镇在恒京城东三十里,官道直通恒京,因此从恒京外出,无论是朝南还是朝东,都要路过此地,就算是朝北过江,也是从这里去蒙山渡口,从各地来恒京的,也都是从这里路过,所以来往的客商都要在这里盘桓,这镇上最有名的酒楼就是客官坐的这里,这生意哪会不红火呢?”“哈哈哈,说的好,你先去吧,等下有人打赏!”听了黄衣汉子这话,李朝未差点没笑出来,敢情这黄衣汉子什么都靠别人,不会是自己没带钱,来寻开心的吧?
黄衣汉子好象看了出来,倒了一杯茶清清杯,然后倒进了另一个茶杯,再重新倒满茶水,缓缓地说道:“小哥可是笑我粗鄙?”这话音伴着景湖春的香气飘了过来,李朝未忙绷住了脸,正声说道:“岂敢岂敢,兄台误会了!”黄衣汉子笑了笑,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嗅了嗅香气,吹了一口,又放下茶杯,对李朝未说:“小哥休瞒我,你可知我是何人?”“还未向兄台请教,敢问……”话未说完,就见伙计又引了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到这桌旁,笑着说:“两位客官,这位小爷也是一个人,可否行个方便?”
李朝未正忙着跟黄衣汉子周旋,不假思索便说了声:“不妨”,黄衣汉子抬头看了一眼,也说道:“人少不热闹,小兄弟快坐。”那年轻人向两人道了谢,就近坐在李朝未右边的椅子,跟伙计点了壶福阳小种,外加几样糕点。但见那年轻人宽肩厚背,两臂粗壮,脸膛上浓眉斜挑,鼻直面平,宽额方颔,双目炯炯有神,眉宇中颇有英武之气。
黄衣汉子拿起身前的茶杯尝了一口,发声赞道:“不错,不错,这茶果然不错,小兄弟,你点错了,也该来我这茶。”那年轻人笑了笑,说:“多谢兄台指点,只是我前次来此已经尝过这景湖春,所以这次换个口味”“对对对,这个叫景湖春,你不说我倒忘了。”黄衣汉子说完,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李朝未这次只在心里发笑,也觉得这汉子有趣,连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还让别人也点。
黄衣汉子好象对这新来的年轻人很感兴趣,继续问道:“小兄弟此行可是购办什么物件?瞧这神色,估计是不虚此行,现在急着往回赶吧?”年轻人笑了笑,说:“兄台猜得不错,实不相瞒,小弟姑母大病刚愈,所需的几样补品只有恒京的金方药铺才能寻得着,所以来走这一趟。”“哈哈,小兄弟颇有孝心,看小兄弟的样子是个练武之人,不知懂那些兵器?”“我从小跟随师尊,学过些枪法,拿不出手,其他的就更不敢提。”
年轻人说着,伙计把他要的茶点也端了过来,走到桌子对面伸手摆好。年轻人也给自己倒好了茶,把身前的点心向黄衣汉子和李朝未让了让,说:“叨扰两位了,一起尝尝这店里的糕点,不知合不合二位口味,呵呵”黄衣汉子也不客气,伸手朝盘里就拿,放到嘴里大吃起来,李朝未略点了下头,想把自己的茶点也分给两位尝尝,却又不大说得出口。
黄衣汉子嚼了嚼,对那年轻人和李朝未说:“二位不要嫌我唠叨,你们可知我是何人?”刚才李朝未发问的时候,正好年轻人过来,所以就放下了这话茬,现在黄衣汉子自己又提起,两人就静等他说出来。黄衣汉子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下去,又喝了口茶送了送,正待要说,却见伙计又领了个官军模样的年轻人凑了过来:“三位对不住,小店就剩你们这一个空座了,这位军爷赶路急,能否帮个忙?”
黄衣汉子正要说出自己是谁,却被这伙计打断,稍有些气恼,可见了那官军,却哈哈大笑,连声说:“快坐快坐,这两位小哥都是爽快人,我就代他们答应了。”那年轻官军抱了抱拳,沉声说:“多谢三位”便坐在了黄衣汉子的右手边。只见这军官面皮白皙,脸颊消瘦,鼻细眼长,眉清目秀,怎么看都象是官宦子弟,哪里象是从军入伍的粗人?
年轻官军甫一坐定,便挺直了腰背,略一抬头,对伙计说:“景湖春一壶,再来个茶点八件套,其他新鲜果品也上些,只要这桌子能摆得下,这几位客官的账也都算我身上,多余的赏你。”说完便扔出一锭银子,伙计连忙接住,笑得嘴都合不拢,赶快跑到楼下去置办。
“我没说错吧?就知道有人来付账,哈哈”黄衣汉子笑了起来,笑得李朝未跟那年轻人也笑了起来。那年轻官军就接着说:“几位莫不是在打赌,还是我误打误撞闹了什么笑话?”“哪里哪里,刚才我就说有人来给我付账,这不你来了?不过这打赏的银子得让对面这位小哥出。”黄衣汉子说完,指了指对面的李朝未。
李朝未愣了一下,不知为何,那年轻人也问了一句:“不知兄台此话怎讲?为什么这位军爷付账,却是这位小哥打赏?”黄衣汉子转过身来,对年轻人说:“这位小兄弟,我且问你,你是否自小父母双亡?”年轻人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年轻官军和李朝未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坐在一旁看着。
年轻人的脸沉了一下,却也说:“兄台说的不假,我三岁的时候父母便遭了祸事,沉身江底。”“那好,我再问你,你可是从小便寄养在姑母府中,与其他亲戚都少来往?”年轻人也不隐瞒,平静的说:“不错,实不相瞒,我本非中原人士,从小生在北方的雪国,只因父母双亡,被嫁到中原的姑母收养,只在姑母省亲时回过雪国几次,故此和本族亲眷见面不多。”
黄衣汉子脸上略带得意,喝一口茶,继续说:“小兄弟幼时遭逢劫难,日后却福缘不浅,想你自到了姑母家中,跟常人比略有几个资财,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安然度日,并无大的波折。算到今日嘛,该是起运之年,从此以后便不再似以往喽”年轻人的眼中充满了疑惑,朝黄衣汉子抱了下拳,说道:“还望兄台细细说明。”“好!你我是有缘人,且让我来给你说个明白:看小兄弟这面相,来日必是一方豪杰,立不世之功业,传千古之美名,只是……”
说到这里,黄衣汉子语气踌躇起来,年轻人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摆到黄衣汉子的茶杯旁,黄衣汉子看了一眼,笑了笑,继续说道:“只是你这一生奔波忙碌,劳苦不堪,虽立功业,却皆为辛苦所得,稍一懈怠,便化为乌有,不比这两位,可以坐享清福。”说罢,就朝年轻官军和李朝未看看了。
听罢黄衣汉子这话,年轻人的脸上却轻松起来,朗声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奔波劳苦,反比守业屯田来得痛快。”黄衣汉子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年轻官军,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开口说:“这位公子哪象官军,必是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子弟,临时在军营里补个急缺,连投身致仕的功名状都用不着,不过装装门面,恐怕此一番回到恒京,军服虽然还得穿起,但不用几个月就要扔进故纸堆里。”
年轻官军笑而不答,略微点了点头,黄衣汉子又说:“看公子不日便有一场富贵,只是这富贵得来的气恼的很。”“哦?此话怎讲?”年轻军官放下茶杯,等着黄衣汉子分解。“公子天资过人,自幼不凡,又生于富贵之家,然心中不恋富贵,倒适合象僧道一般云走天涯。怎奈命有定数,摆脱不得,注定为凡尘所累,虽得富贵,却不是本心所愿,故此更难珍惜,真是可叹可叹……”
黄衣汉子边说边摇了摇头,又把脸转向李朝未:“这位小哥,这打赏伙计的银子得你来出,你可知是何道理?”李朝未摇了摇头,满脸木然,黄衣汉子哈哈大笑:“小哥眉目清秀,双眼通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五官之相就已富贵不可言。只是你这富贵不如这位来的迅速,还需时日,所以是他付账,你打赏。现今你已年近弱冠,却童心未消,也算是富家子弟里面知书达理的好儿郎,略知些弓马,却没受过凄苦,如此怎能担来日之富贵?”
李朝未也抱了抱拳,说:“也请兄台指教。”黄衣汉子双手压在桌上,对李朝未说:“小哥来日贵不可言,然需知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祸,小哥生来坦途就走到这里,祸事将近啦!”此言一出,年轻人和李朝未都大吃一惊,只有年轻军官含笑不语。
这时,伙计托着个大大的托盘走到了年轻军官身边,把满满一托盘的东西摆满了桌子后,满脸堆笑着说:“军爷,你要的齐了,还多三两银子,小的这里应该叩谢了。”李朝未忙从袖里掏出一锭银子,约有五两,“啪”的一声扔到了托盘里,“这个拿去,把军爷的银子还回来,快去快去!”伙计愣在了那里,看着盘里的银子,不知所措,年轻军官笑了笑:“今天你走运了,小哥嫌我赏的少,格外赏你,还不快去?”伙计也不知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托着银子稀里糊涂地走下了楼去。年轻军官给自己倒起茶来,举手之间都透出一股大家风范,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越发不象个军官。
见年轻军官打发走了伙计,李朝未赶忙站起身来,朝黄衣汉子深施一礼,说道:“这位兄台既然知道小弟有祸事,必然知道如何破解,还望大发慈悲,指点迷津!”黄衣汉子的脸上一本正经,缓缓说:“福祸皆为天数,若是都为人所改,天道何在?况且小哥注定要遭此一劫,历尽磨难方能成就大器,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黄衣汉子还没说完,李朝未已把袖里的银子都掏了出来,约有十两左右,还未等众人明白过来,他又把桌下的包裹拉了出来,从里面掏出一包银子,放在黄衣汉子的面前,那银子落在桌子,砸出沉闷的声响,可见这银子不少,李朝未又双手作揖,急切地说:“万望兄台搭救!”就在这时,左边的年轻军官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得李朝未莫名其妙。
年轻军官说:“小哥,你且把银子收起来,我三人本是相识,故意设局哄你,千万不能当真。”李朝未更吃了一惊,坐了下来,不禁有些气恼,这时右边的年轻人却说:“军爷不要说笑,我可不认识你们二位,更不会来设局骗这位小哥的银子,军爷要是想栽脏陷害,可也要认得我这拳头!”年轻军官笑笑:“小兄弟也不必动怒,大家江湖上行走,设局行骗见得不少,谁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位小哥,你也太过冲动,不该露了钱财,更不能随便给个江湖术士,快收起来,快收起来。”李朝未满脸通红,也不知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也不知该不该把银子拿回来。
黄衣汉子把年轻人放到茶杯旁的那锭银子拿起,放到了年轻人的面前,又把剩下的银子拿起,放到了李朝未面前,出了一口气说:“各位都是年轻气盛,将来怎堪大任?要知遇事镇定,方可成就大谋。不想他日叱咤风云的天下豪杰,今日竟是这般模样。你等暂且坐定,听贫道来一一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