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觉得生不如死,活着是一种痛苦,甚至比痛苦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只想尽快结束生命,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死亡更让人幸福的了。我深刻地意识到,上天让你活在世上就是来受罪的。
1.
截至2015年10月15日,我已经在张家口市妇幼保健院待产整整一个月。脾气暴躁的主治大夫号叫,上次你已经出过一次问题了,怎么这回还不重视?现在你这叫孕晚期保胎!
半年前,已经怀孕八个月的我胎心停止跳动。反应迟钝的我,三天之后才拉着丈夫前往县医院检查,医院确诊胎停,并说羊水流失殆尽,医院技术有限,需去市医院接受治疗。收拾好家伙什前往市妇幼保健院,手术得以顺利进行。
二次怀孕的我,如惊弓之鸟,从未落下一次检查,距离市中心60公里的高速公路上时常能见到我和丈夫奔波的身影。医生稍微提点些胎儿异常的话,便令我俩惴惴难安。过了预产期,胎儿还没有出征的迹象,便听从大夫建议,生产前一个月住进了待产房。
待产房位于医院二层走廊的最里端,和正对走廊的护士科呈直角分布。待产房是公共产房,未生产的孕妇都会被安排进来。一旦挂号,就有专门的护士来安排床位,铺好床单被褥,生产以后再搬入单人病房。
2.
我的床位在门后第一个位置。因为是晚期保胎,又不到生产时间,便目睹了许多孕妇的临产情景。
刚搬进来时,产房已有一对母女。女孩体格不高,胖胖的,性格随和。据她母亲说,她们已经在此居住了半年之久,由于女儿身体差,先后已经流了三个,现在这个孩子怀了36周。
住进去一个多月,只见她母亲照料,并不见丈夫来探望,也未见俩人通话。她母亲说,俩人还未领证,家里房子没有半片瓦,男友家里穷,常年在外打工,平时也并不寄一分钱给娘俩,婆婆只送了几床小褥子,被她母亲一怒之下全扔进了垃圾桶。前三次流产给母女俩带来阴影,这次母亲为防不测,平日不许女儿随意走动,只在床上躺着,吃喝拉撒一应都在床上解决。日子久了,二人成了待产房里的常住客。
我产后回家,丈夫又返回医院办理出院手续,再没看见过这对母女。
3.
那天晚上十点,产房进来五个人。先是一对母女,母亲搀着挺着孕肚的女儿,将她扶坐在靠近窗户的床位。接着是女孩丈夫,姐姐,父亲。听口音是坝上人。女孩大概二十八九岁,因为见红住进病房。
护士给她打了催产素。一个小时之后,女孩开始断断续续呻吟。时值半夜,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和家属再无心思入睡,大家围坐在周围。母亲看着女儿呻吟,并不能代替她疼痛,不时抚触后背,试图为她减缓些疼痛。
看惯了产妇临产时疼痛的惨状,打针时便有人提前告诉母女俩,一会儿可要疼得哭。母亲笑着告诉众人,我们二丫头平时就隐忍,有什么苦处都往心里咽,从来不见掉个眼泪。
现在看着女儿一阵疼似一阵,再无开玩笑的心情。一个小时之后,女儿便疼倒在地上,俯身弯腰站不起来。嘴里喊着,疼死了娘嗳,不想活了我。眼睛里早已蓄满泪水。
她丈夫站在一边看着,迟疑了一下问,真有那么疼吗?孕妇强忍疼痛嗔道,不信你试试!
看见懵在一边的我,母亲说,你别看她,一会儿就该着你疼了。我笑笑,得过且过,此刻先享受这无病无痛的美好时刻吧。
疼痛看似欲加难忍,脑袋直垂在地上,腰背仍旧弯着,站起来已是非常困难了。嘴里喊着,妈,妈,我要剖腹产,我实在受不了了。哈喇子来不及收,混合着眼泪鼻涕一个劲往地下掉。
母亲和姐姐站在一边,只不说话,安慰了句,还是顺产好么,再忍忍,实在不行再剖产。父亲黑着脸,低着头,坐在床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女儿抓着床栏,继续号哭着。来时穿戴整齐,精神头足的女孩,只隔了几个小时,头发披散,身体蜷缩,眼泪鼻涕恣肆横流,脸蛋消瘦了一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大家眼见着女孩痛不欲生,有人建议剖腹产吧,别让孩子再受罪了。女孩母亲只是不言。值班大夫先后进来检查了三次,宫口指数都没有达到进入产房的标准。半夜两点,终于开了两指,被拖下产房。
第二天早上我刚吃过早饭,做了胎监,女孩的母亲和姐姐走了进来,眼神里满是疲惫之色。大家询问孩子怎样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剖了,哎。用手摸一把眼泪。我是心疼孩子,去年就因为宫外孕做了一回手术,现在又要动刀子,真是不忍心,到最后也没能躲过这一刀。
4.
午饭过后,来了一个孕妇,尽管怀孕,但身材仍旧窈窕,形似黛玉。不同的是,身后浩浩荡荡随了十几号人。婆家是外地的,只来了婆婆和大姑姐两个人。娘家是本地人,来的有母亲,妹妹,大姑,老姑等。这些人每天早上按时报到,在病房里拥挤一番,说一会子闲话便离去。产妇生孩子本帮不了什么忙,倒像是来壮声势的。
娘家人和婆家人混住在一起,只有妹妹每天按时来送饭。早餐,水果,零食。有时还和姐夫买重了早点。
姐妹俩都很年轻漂亮,年纪相仿。姐姐孕期眼看到42周了还迟迟没有动静,只得遵医嘱住进医院。
那天早上,大夫按时打了催产素。刚开始还有力气哼叫。到后来,竟是一头汗水,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家人围成圈站在旁边。有人劝说生孩子这事也不是谁都能帮上忙的,家属们留下一两个人其余都回去吧。亲戚们听了相继离开。
直到下午五点,孕妇的宫口还未开两指。医生断言说孩子可能得剖,家属不同意,只能继续等待。傍晚七点左右进了产房。
第二天见到她的丈夫,正拿着饭盒出去打饭,脸色憔悴,头发蓬乱,低声说,哎,剖了,生了个女娃。
5.
这天上午来了一个坝上女孩,身体高大,体格健壮。看上去是能顺产的样子。孕妇见多了,很是增长了看人的本领,知道谁能顺产谁必须得剖。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这个结实的女孩,大家一致认为她能生,最后打了缩宫素却没能生下来,剖出了女孩。
女孩平日住在娘家,丈夫在南方打工,昨日才匆忙赶回。女孩心疼丈夫让他多休息。有家属抱不平,你老公怎么也不伺候你,还得你照顾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天天睡觉。女孩说,你们这话可千万不能让我妈听见,不然又该对他不满意了。
女孩丈夫面孔清秀,一副文艺模样。和妻子比起来倒更像女孩子。
丈母娘来病房探望时,果然对女婿的不满之意都带了出来。背着女婿说,哼,光念书有什么用,就知道念书,生活上的事一窍不通,乖女住院全是我和她爸一手操办,啥都指他不上,昨天才刚回来,有文化有什么用啊。
自进病房后,看见丈夫出出进进,买饭打水,还要满足我的各种需求,凡事都是一人张罗,十分羡慕,时常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孩子是有福气的丫头。
6.
来待产房年纪最小的要数那位22岁的小女孩,怎么看都像演员姚笛,只是略微胖一些。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左右转,人却很实诚开朗。
自从坐在了对面中间的病床上,嘴里就不停念叨。哎呀,我下面流水了。嗳妈,刚才那个医生是不是把我捅破了。没事,你们都别怕,我都流了好几个了,我妈给我伺候月子都伺候三个啦。
她告诉大家,17岁就和男友恋爱。去年刚领的证。男友的长相和女孩比有天壤之别。脸色黑瘦,低着头趴在床上玩手机,一声不吭。女孩母亲操着浓重的呼和浩特口音刚刚赶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直接穿上了女儿的秋季衣服。也不担心女儿身体是否疼痛,只念叨着家里的冰箱都有哪些存食。
女孩怀孕38周,因阴道炎流脓住院,上午刚打了催产素,下午就生了孩子,是比较顺利的一个。
7.
病房里的孕妇们进进出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停留时间最长的也只有两天。时值中秋,窗外的秋叶不知掉了几层。成天呆在病房的我,来时穿着短袖背心,而现在进来的家属都已穿上加厚外套了。
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对一进病房就下产房的女孩们羡慕不已。苦处无处发泄,只能在外出吃饭的时间和丈夫念叨着想回家。可是家离得远,担心出意外,只能硬着头皮死撑,终于熬到了打缩宫素的这天。
对于顺产还是剖腹,我是持顺产的态度。尽管B超单上一再显示胎儿双顶径10.3cm。上回为我接生的大夫暗示,你这属于二胎,用用力没准就下来了。我也对身为产科主任的她深信不疑。没想到就因为这份迷信让我经历了顺转剖两重痛苦。
上午打完缩宫素,我安然无恙地坐在床沿上。大夫每隔十五分钟探看一次。他们每人手上持有一块精确到秒的计时怀表。
两个小时后,腹部隐隐坠痛,疼痛程度类似姨妈经。但仅限于此,一上午都这样度过。
大夫说,你这速度太慢。又令护士添加了缩宫素。下午三四点,疼痛异常明显起来。六七点钟,疼痛感已经变得尖锐。我手掩腹部,坐在床上已是十分困难,时而站立,时而蹲在地上,时而又弓腰曲身。
阵痛来临时,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你的心肝肺,但又不会真的撕扯出来,只是让你疼着,痛着。到后来,阵痛来时,如临大敌,心惊胆战,如魔如鬼,大汗淋漓。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的疼痛,亲人只能眼看着你喊叫,看着你痛得面部扭曲。
外面的阳光,人和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成了虚无,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那一刻,觉得生不如死,活着是一种痛苦,甚至比痛苦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只想尽快结束生命,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死亡更让人幸福的了。我深刻地意识到,上天让你活在世上是来受罪的。
上了产床,宫口开了五指。去年用了无痛分娩,直到孩子快出来时才感觉到胯骨撕裂的疼痛。而今年,从始至终疼痛都没有停止过,大夫明明打了无痛分娩。后来才知道那是对家属没有交好处费的惩罚,只是惩罚落在了我身上。
接生大夫和助产护士都站在墙角聊天。其中一个大夫和我核对了一些资料后,并不介意我因疼痛造成的身体扭动。轻松问道,你家是哪儿的,你们那儿有什么好玩的没有。我强忍疼痛说没有。
依稀听得陈姓大夫说,现在这社会,一二百块钱算什么,这家属认识的人还挺多,也不看看是谁给你临床接生。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并不顾及让病人听见这些话。
产后专门把丈夫姑姑叫进办公室,询问有没有给人递红包,并拿出相关行贿文件诈唬她,姑姑承认的确没有给任何人送礼。一计不成,干脆明挑,说一二百块钱也不是什么大钱,权当做家属的心意了。可惜我所承受的疼痛早已过去,后期大夫也换了他人,此事便作罢。
接生时是另一种雪上加霜。护士对我说,来,翻个身,给孩子吸个氧。声音拉的很长,也很冷。感觉自己是待宰的羔羊,人家是操刀的屠夫。
大夫接生没几分钟,连我都自感生产无望时,其中一个大夫突然朝门外大喊,家属,家属,拿被子来,便走了出去。声音同样拉得很长。我心里纳闷,孩子都没影怎么出去拿被子?后来才知道是找家属收好处费去了。
可惜丈夫生性纯良,不知道这其中的规则,把被子给了大夫。
进来后,大夫对我变本加厉,一个疾步越上产床,死死摁住我的肚子用力按了下去,连续三次。我当时担心会不会把孩子压坏,变成和上次一样的悲剧。只是一念闪过,并没有多余力气来思考此事。每隔一两分钟就降临的阵痛已让我心惊胆战,再加上大夫在肚子上的不断蹂躏,几近死去。
我已意识到顺产是不能的了。瞬间坐了起来,推开大夫,异常冷静地对她们说,请别动我,我要剖腹。
三个大夫立刻散开,通知手术室准备。
经过走廊的时候,丈夫等在门口。我感觉自己的口腔里已经没有一丝水分了,对丈夫说,给我水。可是手术之前不能饮水,只得作罢。我又乞求丈夫,快点找大夫,给我打麻药,快点。
我已经被阵痛吓跑了魂。
我很顺利地进入手术室,打了麻醉剂,躺在手术台上,眼前张开一块绿色的布。一位美丽的护士站在我的床头,关切地问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我知道她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不一会儿,谈话停止了,知道手术已经开始了。我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经历此事,它犹如一道深刻的烙印永久刻在心头,让你明白痛苦真正来临时,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有些痛苦,注定需要自己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