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凤九过得有些郁闷。虽然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结实,但是她去到那里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白止从孚觅仙山回了来,自觉自愿毫无怨言地从折颜手上接过了照看凤九的任务。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白止很是自责,因他受人之托却未能忠人之事。如今凤九回来了,他终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暗暗发誓要在往后的日子里照看好她,绝不再把青丘的脸面丢到孚觅仙山去。瞧着这几日白止的热情,再想想那缈落的下场,水沼泽唯一的一只凤凰很是替他担忧。想着毕竟是同窗一场,遂也一番好意语重心长地劝了白止一劝,叫他离凤九稍微远些,免得叫东华寻得借口将他斩草除根。白止想了想,也觉得有那么点道理。虽然凤九一直否认她和少阳君的事情,但当日那紫衣裳的神仙带着他去饭堂的情形可是在阖学宫传得有鼻子有眼,闹得沸沸扬扬。再瞅瞅那些个姑娘小姐们瞧凤九的眼神,白止觉得为了防止她成为第二个少绾,自己还是有必要替少阳君看紧点这丫头,莫叫人逮了去下锅。想着到底也算是替少阳君照看凤九,总不会因此招来什么杀身之祸,便也就劝自己安了心。
这个世上,有种劫叫做天不遂人愿。也便是老天要亡你,左右都是一个躲不过。这件事情还得从那日白止决定去孚觅仙山负荆请罪开始说起。
那时候凤九已是失踪了大半个月有余,白止把水沼泽里外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头小狐狸。水沼泽依托于碧海之中,出了学宫便是深不见底的水泽。凤九尚且年幼修为薄浅,若是一不小心掉进了海里,估计便是一沉到底连个尸身都找不回来的结果。平日里他也提醒过她万不得出这水沼泽神宫,没想到一个没看住便把她弄丢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总得寻到些踪迹才是。可凤九竟就这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叫人措手不及。惴惴不安了几日,白止终于下了决心去一趟孚觅仙山通报凤九失踪之事,这样也好多些人手一同去寻她。
白止遂告了假往孚觅仙山去,路过青丘休整了一晚。耐不住狐后热情地咄咄逼问,白止不得已将此事道了出来。狐后一个没受住,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醒了来便对着白止一通捶,哭得痛心疾首,似是自家闺女出了事一般。白止心里不是个滋味,娘对他们兄弟仨怎就没这么上心呢!
第二日,白止便继续东去。他抵达孚觅仙山时是正午,上到山上却已是日落。他在山脚下踌躇又踌躇,做足了心里建设才终是朝着仙母的府邸去。孚觅仙母见了他有些惊讶,白止也没拐弯抹角。于是孚觅仙山上的仙母府邸便上演了一出追逐好戏。虽然从年纪上来说白止比孚觅仙母小不了多少,可论起辈分来却差了一大截。若仙母要揍他,他委实不太好还手。即便真是要揍死他,估计也只得认了。想着毕竟是自己闯了祸造成了眼下的局面,白止也无甚好为自己开脱。是以,虽然此时仙母追着他揍,他却也一直都未有还手。这一揍,便从落日余晖一直揍到了满天星辰。当府邸的院子暗得看不清轮廓时,孚觅仙母终于停了手。遂差丫鬟点了几盏灯笼来替她开路。拽着白止的狐狸耳朵,仙母揪着他一路回了正殿,这才开始问正事想法子。
“九丫头不见多久了?”
主榻上孚觅仙母喝了口凉茶压了压惊。客榻上,白止也灌了口粗茶缓了缓神。
“半个多月了。”
孚觅仙母闻之从榻上窜了起来,又冲过去想揍他。
“就知道你这狐狸不牢靠!”遂痛心疾首状,“当初我怎就信了你这么个老不死的!”
白止也很憋屈。诚然弄丢凤九是他不对,可他也没那么老吧!低着头,白止也不敢说什么,挨骂总比挨揍强,于是他只得继续听仙母教育。
“本就知道你胆小怕事,没想到你竟然还敢瞒这么久!”
“我也没闲着,不也找了这么久……”
“弄丢了崽儿你还好意思说!”
孚觅仙母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拳头便又要揍他。头一回被人揍这么久还不好还手,白止也有点怵,见她一抬胳膊便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
“没用的老狐狸!”
仙母见他这副没出息样,索性收了拳头。她还有些问题要问他。
“丫头在水沼泽与少阳君走得近不近?”
白止摇了摇头。
“那他与折颜走得近不近?”
白止又摇了摇头。
“她到底同谁走得近?”
白止想了一想,觉得若是告诉仙母那丫头与少绾走得近,不就更显得自己擅离职守了嘛!于是他很没底气地答,
“我。”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除了你之外!”
“……少绾。”
孚觅仙母沉了沉,“她当真与少阳君走得不近?”
白止摇了摇头,“无甚特别亲近。”遂又对仙母这一问有些好奇,“仙母为何这样问?”
“怕她误入歧途。”
白止点了点头,仙母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只不过那丫头跟着少绾混,离误入歧途其实也不是太远了。收了思绪再看向仙母,她已是闭目沉思状。白止不敢打扰,只好坐着干等。这一等,便从满天星辰又等到了黎明破晓。青丘白家的长公子瞌睡连连却又不敢睡,而仙母自合眼后也未再有任何动作。莫非……仙母琢磨对策琢磨地睡着了?长者为尊,白止也不敢扰了仙母的瞌睡,只得继续等。
阳光透过窗户斜入正殿,嘤嘤鸟语荡在庭院间。被以为是瞌睡了一夜的孚觅仙母终是又开了口。
“你暂且先回去,她回来了便差人通知我一声。”
白止愣了愣,以为自己一夜没睡昏了头。他来这处是想搬些救兵一同去寻那小丫头的,怎仙母就这样叫他回去了?前夜里还胖揍了他一顿,睡了一觉就不把凤九当回事了?复又想了一想,毕竟那丫头不是仙母的亲闺女,大抵也是没那么上心。可毕竟是自己领了十几年的小狐狸,突然这么失踪了,怎能叫白止不着急。
“仙母,能不能派几个人一同去寻一寻?”
“不用寻,出不了什么事。”
白止又是一愣,她怎么知道凤九出不了事?难道仙母还懂什么通灵术定位诀,能隔空探得那丫头的方位?
孚觅仙母睨了他一眼,“那丫头顽劣调皮得很,往日里也经常偷偷跑出去玩。这回怕也是在学宫呆腻了,跑出去玩了,玩够了也就回来了。”复又提点了他一番,“日后你可得看紧她些。老身送她去水沼泽是让她去学本事的,不该干的事情别让她干。”
“是是是……”白止赶紧点头应和。
“你若无事便回去,老身累得很。”
一夜没合眼的白家长公子遂作揖告退。心想这孚觅仙母年岁不大,却很会倚老卖老。打了一夜的瞌睡,竟然还说自己累了!白止暗暗替她不耻了一番。打了个哈欠,他决定回青丘先睡上一觉。既然仙母都说不用担心,他自然也就不如来的时候那么担心了。
赶了半日的路回了青丘,一进门白止便被自己的娘拦了下来。她看起来一脸的焦急。想来是因为自家儿子把别人家姑娘弄丢了,担心他此行不好向仙母交代,遂担心他吧!白止觉得自己在进门前施诀掩一掩脸上的伤还真是做得对。他这么大个人了,若还叫娘担心,委实太不孝了些。刚想开口安慰她几句,狐后便抢在他之前急切地询问,
“你怎么回来了?你该跟仙母派的人手一起去找才是啊!丫头年纪小,又生得那般漂亮,若是叫坏人逮了去占便宜怎么办?你怎就一点都不着急呢!”
白止嘴角抽了好几抽,遂觉得自己定不是他娘亲生的。怪不得小时候他问她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她总是吱吱呜呜敷衍搪塞。估计自己就是林子里头捡来的野狐狸吧!就跟凤九是孚觅仙母捡回来的一样,不上心!复又一叹,即便真的不是亲生,但毕竟也养育了十几万年。终归是自己的娘,遂也软了心安慰她一番。
“仙母说那丫头贪玩,定是溜出去玩了。说玩够了自己晓得回来,叫我别担心。”
狐后闻之点了点头,喟然长叹,“真不亏是捡来的!”
白止点头应和着,“的确!”
“可怜的丫头。”说着,狐后又抹起了眼泪。看那样子,是心疼凤九心疼得紧。
叹了口气,白止回了自己的房间。这半个多月真是折腾得他心力交瘁,也该好好休息休息。待养足了精神,再一路寻回去。说不定能在半路上逮到那贪玩的小丫头。
可惜寻了一路,待白家长公子寻回水沼泽时,凤九依旧杳无音信。问了手下的崽儿们,皆说凤九未归。桌上摊着课本,白止却连半点都看不进去。九丫头也实在太不懂事,即便是出去玩也该先同他打个招呼。虽说她若是提前打了招呼,白止定不会放准,但她也不该不辞而别,叫他担心了这么久,还挨了孚觅仙母的一顿毒打!再看看那课本,白止觉得后头的大汇考定也拿不到个好成绩了,与其浪费时间在这无用功上,不如再出去找找。小丫头一个人在外头,确实叫他不放心。收拾了一下后,白止便又出了学宫。这一找,又是小半个月。待他回来后就听闻那丫头回来了,且还是少阳君带回来的。心中的猜想终是得以印证。凤九果真是被那紫衣裳的神仙给带走的。可那冷面的神仙向来都是独来独往,这回怎会带着九丫头出去玩?崽子们告诉他,人家是男欢女爱,幽会蜜月,叫他甭操心。白止闻之遂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确实挺累,都累出幻听来了。待确定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后,又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劈了一道。东华紫府少阳君居然谈恋爱了,且恋爱对象的年岁还不到他的一个零头。如此不要脸的老牛吃嫩草,实在是叫他不耻!不过,那少阳君竟当真与九丫头好上了?细细琢磨一番,白止恍然大悟。当年在膳堂他便与他抢狐狸,后来在寿华野林子里又出手相救。若不是看上了那丫头,以少阳君的性子,怎可能会管这档子闲事。如此看来,这件事必然是真的了。想到这处,白止偷笑出声。这丫头居然拿下了少阳君,还真是给他们狐族长脸!如今这两人成了一对,想来在水沼泽里,凤九的日子该比较难过才是。少绾都被逼走了,也不知她能待到几时。前几日折颜替东华看着,姑娘小姐们也没得机会去为难她。可毕竟他才是该照顾九丫头的人,劳烦他人总也是不大好意思。于是白止先差了学童去通知仙母顺便也通知他那娘亲,随后便接替折颜尽了应尽的职责。本以为待到少阳君再回来他便能脱手过回从前那般清静的日子,不曾想东华还没回来,孚觅仙母便找上了门。一同来的,竟还有他的双亲。
一行人等随即入了水沼泽的议事堂,一起进去的还有白止与凤九。几位长辈脸色凝重,两个晚辈不明所以。于是这一幕便在水沼泽传了开,是以扒在门外听墙角的也渐渐多了起来。有好事者说孚觅仙山来的凤九虽然与少阳君好上了,但与青丘的白止还有一腿。脚踏两条船,不守妇道,丢了他们神族的颜面。亦有说白止其实与凤九是有婚约的,是以前一阵子白止才会如此勤快地去寻她。流言蜚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学宫。捣药捣到一半的折颜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寻了墨渊的学童借了只翅膀麻利的仙鹤便去给东华报信。家长都找上门来了,这事情定是要闹大。于是,折颜便火速赶往议事堂。这么大的热闹不看,委实要遭天谴!
议事堂外挤满了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议事堂内三位长辈同唱着一台戏,也是热闹不已。跪在地上听了半天的戏,两个小辈终是将这桩纠纷的始末缘由搞明白了。
白止的书童去青丘报信的第二日,狐帝便被狐后拉着去了孚觅仙山。因狐后觉得若是两个崽儿完了婚,在水沼泽便也就不必避嫌。相互间光明正大地彼此照应,她也可以早日抱上孙儿。于是她便连夜准备好了丰厚的娉礼,带着他们青丘最隆重的仗队去孚觅仙山正式下娉。喜气洋洋满怀期待地上了未来亲家的门,没想到只说了一句话便被黑脸轰了出来。狐后平日里温婉贤惠,关键时刻还是有足够的气场能够撑得住青丘的颜面。于是两位一把年纪且有头有脸的女仙便吵了起来,狐帝立在一旁很是尴尬为难。前日里他就劝过自家媳妇,这件事情急不得。现在可好,亲家做不成,反倒是结了个仇家。想着这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事情,是成是败总得问问当事人。于是在狐帝的提点下,两位女仙这才又一路吵到了父神的水沼泽神宫。将两个崽儿叫到跟前,五个神仙关起门来商量这桩事情。说是商量,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孚觅仙母与狐后在吵架。狐帝坐在边上早已是被磨得没了脾气,一脸的生无可恋。当初他娶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怎三个崽儿生完后就变得如此泼辣,实在叫他想不通。
这个亲自然是不能结的,凤九和白止心里都明白。凤九倒也并不那么担心,按照姥姥的能耐,这件事情她自然会有办法搞得定。但是白止却不然,此时他已是彻底懵了。想着少阳君的那柄苍何神剑,他觉得自己这条性命就要葬送在他那不靠谱的双亲手里了。颓然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青丘的骄傲——白止上仙觉得,自己真的有可能不是他们亲生的。
议事堂的院子内已是挤得神满为患,折颜有些担心。墨渊不在,还真是没人能镇得住这混乱的场面。各种猜测臆断不绝于耳,难听的甚至是不堪入耳的谩骂叫一贯爱看热闹的折颜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若是让东华听到他们这么说凤九,不知明日晨起这水沼泽里头还剩几个是能喘气的。
屋内,已是跪了好几个时辰的凤九有些跪不住了,遂开始偷懒半坐在地上好歇一歇她那双痛到已经没有知觉的膝盖骨。这场争吵看来还能持续很久,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身子骨才好了没两天,便又碰上了这种叫人郁闷的事。本以为东华是她的灾星,眼下凤九倒觉得委实冤枉了东华。他们在苍梧之巅遇上的那些个倒霉事,大约是因为她才是那颗灾星的缘故吧。复又一惆怅,凤九觉着很是伤神。自从她遇上东华后,似乎一直在连累他。从俊疾山的初遇到若水河畔的那场大战,现在竟连这处的东华都受到了牵连。凤九沮丧地垂着脑袋,但愿这里的事情过去后,她能少给帝君添点堵。望着身边跪得满头大汗的爷爷,凤九也觉着有些对不住。虽是年轻时候的爷爷,但这么跪着实在让她惶恐不安。爷爷很是疼她,如今却一同受了连累,凤九觉得自己挺不孝。还好爹爹不在,否则定又是一顿躲不过的鞭子。回过头再看看唾沫星子横飞的姥姥,凤九更沮丧了。姥姥都这么大年纪了,送她来这处已是很不容易,现在还得给她处理这档子不着边际的桃花之事,实在是叫她觉得无地自容。虽然在来这处之前就知道自己很没用,但凤九也没想到自己竟能闹出这等荒唐事。若是让帝君晓得了,不知是会当做不知道呢,还是会怼她怼到无妄海底。幸好他也不在,幸好大家都不在,否则她还真是没脸说这件事。
第二日下午,一片紫色衣角落到了议事堂的院落外。众人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来,姗姗来迟的东华紫府少阳君从中而过,向来清冷的脸上依旧平淡无波。他一路朝着议事堂的殿门从容而去,步履生风,衣袂飘飘。只见他推门而入,随后暗红色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