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七十六)

陈昌和陈顼自从被周人释放至今,已经在旅途中度过了两月的时间,周国只派了几名侍卫保护,并未大张旗鼓。这倒让陈昌心底觉得安稳,他被扣押在长安,已有五年了,虽然周人待他和陈顼看似优渥:锦衣玉食供奉着,美姬妖童伺候着。

在旁人看来,十足的无忧无虑的贵公子式的生活,但他们从来不甘心也不屑于做一个不问世事的轻薄儿郎。游山玩水时由侍卫跟随着,便是平日里在城中逛逛集市,四周围也布满了监视。卖油的阿翁可能是安插的便衣侍卫,挑担的货郎也可能是派遣的密探眼线。

他们一起共度了五年羁留的岁月,可纵然是同族兄弟,也不能推心置腹地交谈:时刻得提防着隔墙有耳,遇有要事商量,也只能以眼色互相传递信息。

眼下二人终于脱离长安,都感到一股久违的畅快。陈昌一回到南国土地上,看着一片平江阔地。就忍不住对着山山水水指手画脚,赞叹此处景致:“绍世,你看这青丘连绵,再看这碧波清扬,处处都叫人赏心悦目。长安城排排列列密布的街巷,重重叠叠突兀的楼阁,看了真叫人压抑。哪里比得上江南好风光。”

陈顼看着手舞足蹈的堂弟,笑道:“敬业,这才不过是到了安陆,离江南可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陈昌站在奔流而下的大江边上,竭力踮起脚尖向东方张望看去,仿佛一眼就见到了建康的花湖和莲舟。他听得陈顼向他泼了一头冷水,满腔热切突然转变为焦急,“也不知战乱什么时候才能平定,王琳贼军占据中游,水路隔绝,害得我二人有家难回。”

陈顼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地面皱起了眉头。

“兄长何故闷闷不乐?纵然现在贼军压境,可是有子华兄在,以他的统军之才,相信用不了几月,就能将敌人一击而溃。我们在安陆静候捷报便可了。”

陈顼摇摇头,苦笑道:“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子华兄了。”

陈昌两手抱胸,自信道:“绍世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子华兄怎么可能因为经年未见,就不认我们了!你忘啦,幼时我们在三人在吴中,时常相聚嬉水,好不快活!有一次我差点被急流冲走,还是子华兄奋力将我拉离江心的。单凭这份情义,我永生都不会忘记 ,子华兄又怎么可能。”

陈顼见他经历了五年的苦难,还是这么一副单纯少年的模样,哭笑不得,只得耐心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忘了他现在是皇帝了么?你见了面可得称他一声陛下。往常的少年狎兴,从来只在江湖之遥,不在庙堂之高。”

“皇帝…”陈昌念道这两个字时突然愣了一下,低声道:“不会的…皇帝又怎么了?皇帝…”

“皇帝本该是你来做的。”陈顼悠悠地叹了口气。

陈顼这话好像是触到了什么禁忌。陈昌顿时伤心起来,摆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提这些干什么。”

“不是我故意提及,建业你想想,就算是我不说,朝中大臣心里难道就不会盘算么?你纵然能掩上双耳,可还能遏制人心吗?”

陈昌不乐意道:“你说这话好生无趣,回家的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陈顼像安慰闹脾气的孩子般、劝抚他这个族弟:“好好好,我不提了…只是我们逃离周人监禁,总该得给家里带封书信回去吧。”

“恩…那倒是。不过稍后再说。我可想在这南国土地上再走走看!”陈顼说完,就如脱缰野马,张开怀抱,径自去追寻树梢的蝴蝶了。陈顼天性喜静,此刻也不得不跟着这个贪玩的堂弟追山逐水去。

两人只走得精疲力竭,把城外周遭,都玩耍了遍,临近天黑才回到城中公馆。陈昌便是回到寝室,也不忘同陈顼絮叨:这南国的一草一木,样样都比北方要好。便是那虫鸣鸟叫,声音也比长安城内的要欢快不少。

陈顼一边附和,一边柔声劝道:“可把你给高兴坏了,为何不将自己归来心情,同章叔母也叙说一番。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定是思念如狂,你写信告知一声,平复下家人思念。她见你不久就要平安返家,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陈昌欢快的应了一声,立即取来笔墨,铺开纸张,准备落笔。可笔尖刚一触到纸面,他就不自觉耸了耸鼻子。

陈顼觉出异样,低头问道:“怎么了?”

陈昌揉了揉眼睛,声音里还带着余悲:“没什么,我只是….想起父亲了,可怜他病重台城,临终前都盼不到我回到他身边,我再也听不到阿父教诲了。”陈昌说完,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低声抽泣起来。

陈顼直起身子,心里暗嘲一句:“你如何能聆听父训?若不是见你父亲死了,周人又怎肯将我二人放还?”

陈顼看着窗外,一任陈昌独自伤悲,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纸笔交接的摩挲声。他对着月晕伤神:“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伤?周人将我掳至长安,耗费了我长达五年的有为时光,若我当初留在建康,治军参政,建立功勋,得同陈蒨一较高下,那今日皇位上端坐之人,未然便一定是他了。五年了…整日里就同这个白痴呆在一起,连我自己都变得懵懵懂懂了。”

陈顼听到了搁笔的声音,转过头去看了陈昌一眼,见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尽数擦干。轻声问道:“写完了么?”

“嗯”

陈顼走了过去,靠近陈昌的耳旁道:“你给子华也写一封吧。”

陈昌未及细想,便点头答应了。可是临近执笔,看着光洁的纸面,却像是犯了难处,左思右想,始终未能下笔。

“是不会用笔了么?这五年里,你怎么把文章也给荒废了。”陈顼略带责备的笑道,但更多的还是勉励:“我在一旁看着吧,遇到疑惑,我们二人可以一同商定。”

陈昌不好意思搔着头:“我是在想,信首该如何称呼?是该称呼皇帝陛下呢?还是皇兄?或者是直言表字?”

陈顼淡然一笑:“家信何必还去计较那多,就称子华兄长好了。”

“我也觉得。”陈昌心里对陈蒨自立为帝到底是有些许不服气的。“二月十八,敬启贤兄子华....”陈昌开始端端正正、一笔一画写着。

“我看不如把敬字改为谨字,又不是公务文书,但只家信耳…不必强用敬辞。”
陈昌便又废去前言,重铺一纸,写到“弟昌言,伏愿陛下圣体…”时,陈顼突然又笑道:“我看也不必高出了。子华兄长而今虽然位尊九五,但他可不是计较繁文俗礼的人,你这样反倒让他觉得兄弟情谊生分了。”

之后陈昌便又顺着写下去,只不过反复都是:“谨祝凯旋,动静相知。王师西定之日,兄弟会首可期。”这类家常闲语。

陈顼在一旁看了,心中暗笑,眉头却忽然扭紧,深重地叹息了一声。陈昌见陈顼神貌有异,匆忙停笔,转身问询族兄担忧何事。陈顼仍是叹道:“敬业,我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在担心你啊。”

“担心我?我怎么了?我没病没痛的啊!”

“我是担心你今后将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自然是向陈国去,往建康从啊。”

“只怕人事难遂….你是故太子,也是正统名分上的陈国继承。贸然回都,必会惊起朝野震动。你想,到时子华兄会当如何自处?”

“你担心子华兄会不利于我?不…不会的,这怎么可能?”陈昌一说完,脸上顿时挂满了沉重感的忧虑,和隐藏的恐惧。

“子华性情宽厚,料当也不至于此。但天子新方登临,根基未稳,虽是帝王家事,也不能凭着皇上一人决断,纵是子华兄不忍加害于你,但朝中随他征伐多年的战将,难道甘心见皇位落入一个无亲无旧的故太子手上?”

陈昌急得腾地而起:“那…我不做这皇帝,那还不成?”

陈顼摇摇头:“唉,你纵然有此贤心,但朝中众人能以深信?依我看,你就只能上表朝廷,请求封王别处,此生再不得还身建康,如此才能以防人之口。可即便如此,你和子华兄隔得天南地北,时日一久,关系难免疏离,若有小人在他面前挑拨,敬业,我怕你还是难逃一劫啊。”

陈昌心中火燎,挥舞着手道:“我…我想念娘亲…我不想做偏居一隅的藩王!”
陈顼把手搭在陈昌颤抖的肩上,又执着他的胳膊安慰道:“你我自幼亲爱,又客居异国,流浪五载。我岂能不念着手足之亲和同病之怜?况且子华兄又不是贪恋权势之人,想来他也觉自己立位不正,我看此事未必便没有转机。”

“你有办法了?”陈昌的眼里满怀期望。

“嗯..”陈顼虽然在口头上答应着,但是在行动上却是不住得摇头,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绍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犹豫不定。”

陈顼在他这个性急幼弟反复的催促下,才开口道:“而今之计,只有由你来当皇帝了。”

陈昌吓了一跳,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嘴里一直念念着:“我怎么…怎么可以…”但是陈顼却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兴奋和激动,不由得暗想:“什么情义,什么让贤?!真是什么人都想来当皇上。”

陈顼言语之中略带训斥道:“敬业,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武帝嫡子,陈国正统。而今虽然皇位旁落,但国中大多士民的人心,都是向着你的。你怎可妄自菲薄?岂非辜负了百姓人望。”

陈昌把身体转过去,不愿堂兄看出他此时脸上复杂又意味深长的表情,更怕陈顼稍加细看就识破了他心底潜藏着的一些“非分之想”。却不知道陈顼早就在一举一动之间,将他的小小野心全部剖析开来,端在手中审视,一览无余。

陈昌沉默了良久,才轻声答复道:“我要当….”

陈顼微微一笑,走近陈昌:“既然殿下有此志向,那就须得早早告示朝廷,正大光明地向子华恳请内禅,如此一来,人心所向,无往不利,便是那些拥护临川王的顽徒,也不得不屈从于压力臣服于你。可若失了先机,到了建康之中,只能任人摆布,沦为党争的棋子,殿下怕是再没有亲自发声的机会。”

陈昌亦回转身,握着陈顼的手满怀激动地说着:“若王业可成,皆赖于绍世…”陈顼一边摆手,不住的谦辞。一边拉着陈昌又走近案边,指着纸笔说道:“殿下就在信中将意思言明了吧,看看临川王的答复再做打算。”

陈昌似是觉得此意甚好,想也不想就继续伏坐案前重新提笔,仍是由较他年长的陈顼站立身侧指导。时不时助其改上一两处形容,或是去掉一两个谦词。
末了,又由陈顼亲自添上几笔:“是故微子禅仲,而殷祀不终。紫薇归元,而众星以拱。”然后递给陈昌继续书写。

“族弟衡阳王陈昌翘首望东以待兄。”陈昌写完最后一句,长舒一气。陈顼见信已写完,将其拿在手上反复检查了几遍,才放心搁下。

最后写成的书信原文是:

二月十八,谨启贤兄子华:
弟昌言,伏愿陛下圣体康健,与时御宜。弟囿于兵乱,滞留楚地。王师克定之日,兄弟会首可期。弟虽身困江表,而心在太极。谨祝凯旋,动静相知。孤闻贤人不取于乱,圣心不求诸巧。是故洗耳之水,不饮于牛马;天下大器,不易于一毛。尝恨今人愚暗,汲汲于西江之水,而昧昧于清泠之渊。岂不见微子禅仲,而殷祀不终。紫薇归元,有众星以拱。
帝子衡阳王昌翘首望东以待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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