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篇文章中写“李白从未老去,杜甫从未年轻,那么,东坡是少年时期的心长满皱纹,阅尽人间无数,守得半点素心。”
用苏轼自己的词概括他的一生,大抵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前者是他的境遇,后者是他的豁达 。
许多人读苏轼,只读他无可救药的乐天,只读他“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快意,我们说这样的苏轼旷达洒脱。难怪说“少不读苏轼”,抛开文本阅读时的畅快,这样无来由的乐天与快意只是中二病的爆发。真正的豁达一定是看清“人生如梦”的真相后的拥抱生活。就像米兰昆德拉说的“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在我看来,苏轼的乐观就是这样的英雄主义。
今天考完试,学生捧着语文书问我《水调歌头》里面怎么断定是虚写还是实写,语文老师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解释概念举例说明。然而回答完这个问题,我似乎觉得有些不对,什么时候开始,读一首诗词需要把它扒开了拆散了,用手法用表达方式来解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词以境界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诗词和文化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你读多之后,整个人会发生变化,看到月亮不单单是月亮,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你变丰富了,我们说这个阶段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直到你的世界观不断被完善被丰富,感受不断的被细化被作品教会共情,终于有了更强的感受力,所以语文说到底也是美育,教人看世界,教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明月几时有?”这在九百年前苏轼的时代,是一个无法回答的谜,而在今天,科学家已经可以推算出来。乘风入月,这在苏轼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在今天也已成为现实。可是,今天读苏轼的词,我们仍然不能不赞叹他那丰富的想象力。
什么是“好作品”,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归根结底来说,文学上万古不朽的美名,还是在于文学所给予读者的快乐上。” 苏东坡给朋友写信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交游高僧、炼丹求长生、在多篇诗词表达人生一场大梦的感慨的苏轼,人生最大的快乐是写东西。而他这份快乐,又通过作品传递给读者 。
欧阳修说,每逢他收到苏东坡新写的一篇文章,他就欢乐终日。宋神宗的一位侍臣告诉人说,每逢皇帝举着筷子不吃饭的时候,必定是在看苏东坡的文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神宗皇帝还得当着诸位大臣的面感叹赞美之。这快乐便是这场大梦中安放心灵、冲破时空和生死桎梏的不朽。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
也许,做一名语文老师的价值和魅力正在于此吧——用快乐有趣的方法将古今优秀作品传递给学生,待多年以后,就算剩下些只言片语,也可慰他们人生秋凉,激他们从头再来,供他们“遣有涯之生”,教会他们真正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