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上

引擎发动下微微颤动的大巴车上,装着一群即将出门离家的同乡人。

我坐在前排靠中,窗边的位置。透过窗口,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匆匆赶来,跑得笨重,而又缓慢。

在大巴发动前她上了车。是个微胖的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头发不知道是风给吹的,还是跑散的,乱蓬蓬的。手上抱的那小孩倒是白白胖胖,长得十分可爱。

她一上来车子就开动了。冷不防一个踉跄,她往我前排的空位子跌过来,顺势就在那落了座。由于手上抱着娃,重心一不稳她赶紧扶住小孩,手上的袋子便飞到了走廊边,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地跑出来。

我挪过去,俯下身捡了起来,是个大红“囍”字袋,里面胡乱卷着几个衣服,剩下的都是奶瓶奶粉,纸尿布,婴儿湿巾纸之类的,还挺沉,我递了过去。

她道了声谢,迟疑地坐下了。

窗外仍是阴郁的天,昨晚明明下了一整夜的雨。

那女人拿着手机,刚开始还好好地发着语音,过了一会却一个劲地对着手机喊:“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渐渐地带着哭音了,车上的人诧异地看着她。

她却自顾自地说着“我家婆她老是惹事,惹事,惹完事就知道躲起来,要么就拿着药要毒死自己来逼我。到头来还要我一个个去道歉,每次都要我……低声下气去道歉,我又……没犯错……”““让我走几天吧琴姐,落下的工作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拖厂里后腿。”

“原来是离家出走。”我暗暗地想。

有人给那女人递了纸巾。很快她也就止住了哭了。

车上有人在看剧,几个小孩在猜拳,检票员不知道为了什么,正跟一个老太太争个不休。

不一会儿女人的手机响了,听得出是广州的妹妹打过来的,大概是问什么时候到。那女人接起手机,不一会儿又哭得梨花带雨,一会向着电话里头讲自己的丈夫连夜赶回家了,一会讲什么他跟他妈一条心让他们过生活去,一会又抽抽噎噎说女儿跟她讲弟弟拉在裤子里没人收识。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很久,车上的人渐渐也不以为怪了,电话那头大概也听得没耐心了,她却仍旧不依不饶地讲着,一阵呜咽,擦干眼泪,又是一阵呜咽。

不远处座位上那个中年男人大概听得烦,拿出手机放了首《好运来》,圆润饱满的女腔随之飘入人们的耳中——“叠个千纸鹤,再系条红飘带……”

车窗外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那雨落在窗子上,像无力的银针一样,斜斜地飞过来。渐渐地雨大了,敲得窗户拍拍响,落下的雨水像要抓住什么似的,粘在车窗外,又缓缓地滑下来。车窗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得我也看得倦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距离广州还有一半的路程。

那女人又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讲话了。这会儿大概是跟她丈夫在讲。先是问他在哪儿,然后试探性地说四点多了,茵茵放学了。

也许是得到了丈夫答应去接孩子的回答,她稍微正了正身子,接着说,带孩子回家的路上买点菜,茵茵昨天说想吃胡萝卜来着。又想了一想,哽咽着添了句“米饭别煮太多”。

过了一会儿,她丈夫打过来了,电话里是气急败坏的声音,问她到底在哪儿。她对着电话里头一脸倔强地说你别管我在哪儿。

随后话风一转,又马上提到家里的热水器还没开,洗衣机里还有几件衣服,冰箱里的肉得拿出来煮了……而后是一阵止不住地抽泣,她挂了电话。

大概是下了雨的原因,车里闷得要命。打王者的青年这儿会赢了游戏,一声“VICTORY!”响亮地弹出手机。

过了好久那女人才平复下来,重新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寻死,带着小孩呢我不能这样,要死我现在也不会活着了。”

大概终究还是体谅家人,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让家里人放心吧。

车后座两个妇女还在家长里短地聊着天,尖利而又狂放的笑声衬得整个车厢格外落寞。

夜色一寸一寸地罩下来,窗外仍是模糊的雨,模糊的灯,一片模糊的世界。那女人看着窗外,安静地摸着孩子的头。

车终于嗡嗡着开出了高速。车上的人开始伸懒腰,收包袱——很快就可以下车了。我也仿佛松了口气,这一路下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一直压着我,压得心里难受。

很快,车停了站。一车的人都起身,转眼谁都记不住谁,四散着涌入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去了。

不喜欢挤,我喜欢等人下得差不多了,再起身。

等的过程中那女人也没动,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她脸上,点开微信以后,是一声清脆的女童声——妈妈,你在哪里呀?

她终究还是坐在车上,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世界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多得我们一转身就会忘记。

“也许她明天就会回去了吧,也许现在。”我默默地想着,走下了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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