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青青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在天明时分抵达一个叫岚秋的古城。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渐渐地从远方朝码头移了过来。清晨的码头显得冷清,两三个行人,一个男孩支着画架在画画。他眉眼清朗,稚气将脱未脱,十七八岁的样子,专注的画着自己的日出。
微风迎面,晨光正好,二十岁的夏天,这是左青青第一次独自远行。
“画很美。”左青青微笑着凑了过去。
男孩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微红了脸,笑了笑。
石板路上是岁月和风雨冲刷过的痕迹,路旁的老房子保存着历史的痕迹,却坐落在被遗忘的路口,街两边满是梧桐树。阳光逐渐炽烈,左青青背着行囊走走停停,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经意间驻足转身,背着画架,拿着画板的男孩竟在她身后!
左青青大惊:“你一直跟着我?”男孩的脸红透了,他在画纸上写:住对面那间旅店吧,那是我家。
左青青就这样住进了梧桐树旁的岚秋时光旅店205房。她正在收拾行李,敲门声响,男孩正站在门外,手里端着矿泉水瓶,瓶里插着月季,他送给她,并在纸上写:我叫欧洋,你呢?
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发现男孩没开过口,就轻声问:“你不会说话?”欧洋点点头。左青青蓦然心酸。
“这是我最喜欢的饼干,小熊饼。”她从包里翻出一包饼干给他。
黄昏时分,夕阳慢慢下坠,满天红霞,欧洋又来找她,他写:黄昏的岚秋很美,我免费当你的导游,带你去转转,感受岚秋的黄昏!
左青青下到旅店门口时,他骑来了一辆白色的小电炉,还买来泡泡水。她坐在后座上,一边吹泡泡,一边看天上的云朵。最后,他们来到江边看日落。
左青青问正在画画的欧洋:“你为什么跟着我?”
红着脸的他写:因为你神色不好,令人担忧,然后我家也在那里,顺路。
左青青看着这个容易脸红的小男孩,有了倾诉的冲动。她说:“我的梦想是考上海边的一所大学,那很美,校园里到处都是凤凰树,而后门外就是大海。可我考砸了,只能上个普通大学。但我喜欢的男生考上了那所学校,我表白了,可他说:‘对不起,我对你没感觉。’”
欧洋画着夕阳默默听着,顺手将一块小熊饼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吃着,提笔写道:但至少你能亲口说出,不是吗?
左青青心有触动。
他又另起一行,写:有两样东西别人抢不走,一是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一是藏在心里的梦想。当一个有梦想的吃货,你就无敌了!
她看纸片时,他也看着她,她的头发在夕阳里闪着光辉,画笔飞舞,停笔便把一张画纸递给了一旁的左青青。
夕阳下,女孩仰着头,张开双手,显得很洒脱,很美。
左青青怔怔的看看画,豁然开朗。她说:“如果明年这时候我如画这般,我一定来看你。”
接下来几天左青青大半时光都是和欧洋混在一块,白天观光岚秋古城,傍晚左青青在看日落,欧洋画着黄昏。左青青走的那天留给了欧洋对第二年的期盼以及和时日一起成长的小心思。
第二年,暑假开始,欧洋每个清晨都会在码头等左青青。
晨光还是那样迷人,水面依旧微波粼粼,江水拍打沙滩的声音仍然是码头上独有的旋律,他一边等一边画画,他画日出,画旅人,画码头的热闹景象,也画码头冷清的清晨。欧洋相信左青青很好,也相信她会来看他。
画着画着,一袋小熊饼干突然出现在欧洋眼前,左青青终于来了,却不是独自一人,一个阳光帅气的男生和她并肩而立。她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林齐,我带他来旅游!还是住你家的老旅店哦!”
不再是欧洋带着左青青逛岚秋,只剩下黄昏时分,欧洋在画,左青青和林齐看景,时不时的笑语和纸片。
左青青离开前,无意间听到旅店服务员议论,说老板的儿子是个怪人,明明会说话却发了哑誓,不怎样怎样就绝不说话。她马上跑去问欧洋:“你会说话?你为什么发哑誓?”
他写:我的梦想是考中央美院,但父母反对,老师也不怎么看好他,为表决心发了誓,考上美院之前绝不开口说话。
左青青震惊,这个清瘦温和的男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沉默坚韧的力量!她说:“你明年高考后,不管结果如何你都要通知我!”左青青的意思是,如果他如愿,她来庆贺,如果他未如愿,她来安慰。
欧洋看着即将再次离去的左青青写道:那只准你一个人来。
她笑了:“小屁孩。”
左青青在来这几天的生活中已觉察他的心思,但她不能当真,毕竟他才不过18岁,而她大学都两年了。何况,她以为,他这份心思很轻很轻,它不会和时日一起成长。
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而左青青无疑就是那盏灯。
走过了秋,路过了冬,遇见了春,终于又迎来了一个夏,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石板路,似乎要散发全部的热量。它继续冲刷着岁月的街道,晒红了行人的脸庞,晒卷了巷子路边的树叶,晒得花儿躲进叶子里,也晒干了欧洋的梦想。
欧洋没能考上中央美院。体检时他被发现有轻度色弱,任何美院美术专业都不会录取他。他只能选择相关的专业,比如广告设计。
这个残酷的现实像一根尖锐的针,将他梦想的肥皂泡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跑到江边,对着长江嘶吼,直到声音喑哑。他体会到左青青当年的心情。他给她打电话。
聊了很久,说了很多,左青青安慰他说:“无论如何,没有人能阻止你画画。你等着,我就来看你,十五号到二十号之间,不定哪一天。”
于是欧洋天天跑到码头等,十五号她没来,十六号她没来,十七号她还是没来,十八号天降大雨,十九号江水暴涨码头被淹没,岚秋古城区陷入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洪灾。二十号洪水淹没了时光旅店。
二十一号洪水退去,街道一片狼藉,通讯恢复了,可左青青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欧洋跑去码头航讯处,问:“这几天有客船来岚秋吗?”
航讯处的人说:“航道都被冲毁了,哪有什么船来?十九号倒是有一班船从山城来,不过在中途翻了,听说没能全部救上来。”
欧洋拒绝将这个坏消息和左青青联系起来,他无比坚定地想:左青青一定是爽约了!她一定是忙着恋爱去了!
秋高气爽的九月,欧洋搭上了去山城读大学船,去广告设计专业报到了。
他的大学就在左青青大学的旁边。他不知道她的专业,也不知道她的宿舍号码,她的手机仍然打不通,他只能去她的学校晃悠。
他幻想,他走着走着左青青就迎面而来,阳光映在她脸上,她像天使那么美。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他始终未能遇见她,但他仍坚信,她安好。
左青青的确安好,但她不在那个校区,她的专业在新校区。室外阳光刚好,左青青这会正在教室里努力着,获取考她梦想大学研究生的资格。
那个暑假左青青也是搭乘了十九号那班客船了看他。幸运的是她就是获救的那部分中的一名,但背包和手机都沉到江里去。她想,江湖这么大,总有人走散,然后相忘。她和欧洋,不过如此。
可她却经常想起他,左青青打算再去一趟岚秋,去梧桐树旁的时光旅店找他。
当左青青再去岚秋时,客船停靠在灾后新城码头。码头旁也有沙滩,但再不见那个画画的男孩;崭新的城市一眼望不到头,哪里还有还那条石板路以及梧桐树旁的时光旅店?
想念在一瞬间袭来,强烈汹涌不可抵挡。她想念那个夏天绝望的自己,想念那个将她从绝望中挽回的男孩。她忽然想,如果那年他不是17岁,而和她一样是20岁,她会不会当时就喜欢他?
左青青回到山城,林齐带着玫瑰来接她,她折下一朵别在头发上,说:“对不起。”转身便走了,徒留林齐怔怔的看着左青青离去的身影,林齐知道,左青青走出了他的生活。
这一刻,转身离去的左青青忽然原谅了18岁那年拒绝她的男孩。他和她都一样,不过是遵从内心的意愿罢了。
左青青考上了梦想大学的研究生。毕业那年她回到山城,那里有她深深想念的人,那个容易脸红的男孩。
她走进一条陌生的巷子口。街口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它和岚秋时光旅店门口的梧桐很像。树下有一家小店,门楣上一个招牌:梦想休息室。
左青青心里一震,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店内货架上摆满了花样繁多的饼干,她最爱的小熊饼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收银台上摆着一块牌子:店主很忙,想吃自己拿。
后面长桌的电脑前,店主正在为一组漫画上色,漫画的主角是一个女孩,表情和她极其神似!她难以置信:“请问……”
店主抬起头来,正是欧洋,他已是一个颇有气质的男人了。他望望左青青,又望望门外的已昏黄的阳光,再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说:“我无数次梦想着你走进来,店里还缺个老板娘……我……你……”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左青青捂着嘴看着慌忙起身,手足无措的欧洋,笑的跟小熊饼干上的表情似的。
梧桐树下,欧洋顺手把一个小熊饼干丢进嘴了,把剩下的递给了左青青,两个人倚着门看着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