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老庄的。
出身农村,大学没考上,母亲张罗着让她嫁给村里那个张口说话就会淌口水但是有房子的男人。
她看不上,死活不干,跟着男朋友江夏偷偷跑到省城混社会,以为江湖从此一片艳阳天,结果被现实给了一个大闷棍。
没学历没经验,她在一个玩具车间做工,那些年星爷的《长江七号》火得很,七仔玩偶超好卖。
她专门负责拼缝七仔头顶上那只小触角,每天缝几百只算是能力差的。应接不暇的流水线,上厕所都得小跑,辛苦一个月拿到微薄的工资,大半交了房租。
钱没赚到多少,至此却落下了心理阴影,一看到七仔,就想吐。
江夏起初在饭馆里干活,后来嫌苦嫌累嫌起早贪黑,就不干了,整天跟着一些狐朋狗友狂吃滥赌,见到不顺眼的就叫嚣着要揍人。
每个夜晚她睡在他的身边,渐渐对他心生失望。
后来他带她到赌桌上,他手气不好的时候怂恿她试一试。
在乌烟瘴气的房间里她赢了几局,怀里的金钱使她年轻的意志膨胀,一次赌局便可以赢一月工资,甚至更多。
金钱来得太轻易,刺激和兴奋感让人迷失方向,她很快就陷了进去。
一个多月后,他们欠下了二十多万的赌债。江夏跑得无踪无影。
摁了手印画了押扣下身份证。她签名的时候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泪眼如深夜阑珊的灯火。
21岁的女孩子,不敢有太大的梦想。二十多万,足够回老家,不用为了生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可以在村里建一所房子,有流水,有老树,还可以养一只雪白的猫。晴时与父亲下地收玉米,雨时可以安静地和母亲坐在房檐下,剥着刚采的豆角,听雨声像时间,嘀嘀嗒嗒地落在深绿的芭蕉叶上。
可现在,一切都只能是梦境,埋头苦干,偿还债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过上简单生活。
债主三天两头打电话催逼提醒,她不停地缝合着七仔的触角,脑子里想到了杯水车薪这四个字。
用一杯又一杯的水去救一车火烧火燎的柴火,这只能是傻子才会有的行为,可她除了当傻子,无能为力。
2
跑掉的江夏还算良心未泯。
他央求了在省城混得还行的表妹给她送了两千块钱来。
表妹穿得花枝招展,贴身短裙下露出略黑的皮肤,劣质香水喷得能呛死一头牛。
两千块很不屑地甩过来,带着女主人鄙夷的表情:“你缝上一亿只触角能赚多少钱?能还清你们的债么?我表哥也他妈的不是人,还托我带句话给你,说他发达了就回来找你。”
她不说话,因为无言以对。
表妹又噘着红艳艳的嘴唇说:“你还不如像我一样,卖什么不是卖?你卖劳动力又不赚钱。再说,你别以为卖劳动力就比我这个高尚。”
她还是不说话,她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可她没法像她一样。
表妹踩着细高跟叮叮咚咚地走了,她望着那两千块发呆。
晚上催债的又找上门来,叫嚣着把门都快敲塌了,她打开门缝扔了两千块出去。过了一会像约好似的,房东的催租电话也打过来,她把手机调到静音,坐在屋里,只能哭。
心酸地想了一夜,不停地说服自己,第二天早上她决定去找江夏的表妹。
日头猛烈,一丝风都没有,她骑上那辆二手破电动车,驶出去全身都是汗。
拐弯的时候急了点,刹车也不灵光,好死不死地就撞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正是老庄。
他哎哟一声应声倒地,电动车像一堆废铁压住他的腿,她着急去搬开,搬不动,这才想起昨天没吃晚饭今天没吃早饭,又惊又饿,全身无力。
索性不搬了,她一屁股丧气地坐在地上。
欠着还不清的债,出租房也快住不下去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可好了,街上直接撞个干爹来养,没事也得在医院睡上几个月,有事的话直接命丧黄泉,多少钱可以赔完一条人命?
她恍恍惚惚坐在地上想了半天,老庄哼哼着说话了:“姑娘,喂,姑娘,你先把我弄起来再发呆吧?”
她醒过神来,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还能如何?
她咯咯咯地笑,逮着一个行人帮忙把电动车弄起来,老庄咧着嘴喊:“快送我去医院吧,看我这老当益壮的腿会不会瘸?”
他居然还能开玩笑,她看着他毫无讨伐与恶意的眼睛问:“你带钱了吗?”
“啊?”老庄呆住了,撞人的问被撞的有没有带钱,这是头一回。
“大爷,明跟你说吧,我一分钱没有,命倒是有一条,打出租上医院我都没法付车钱。”
老庄的腿淌着血,裤管很快湿了。他说:“走吧走吧,我命快没了,钱倒是有。”
她哈哈大笑,白皙的脸上所有五官都写着视死如归。
“撞了人还笑,我看你这心理素质不一般哪。”出租车上老庄说她,她还是笑,甚至笑得身子都靠在他身上。
笑够了才捂住肚子:“几顿没吃饭了,好饿。”
老庄耳边微白的鬓角在光线里熠熠生辉,一直好奇地打量她。
3
老庄伤筋动骨得养一百天。
她在医院里陪护了一周,又去他家里照顾了三个月,顺便逃离了债主和房东三天两头的污言秽语和恐吓攻击。
她每天兴致昂扬地买菜做饭,对于一个没钱吃饭的人来说,能翻着花样做好吃的,自然潜力巨大,无师自通。
推着轮椅陪老庄去散步,公园里看看花看看鱼,回来帮他洗洗衣服扫扫地,这比起缝七仔来说,轻松简单得没边了。
之后老庄行动自如,她要走,老庄就舍不得了。
老庄起初不挑明,一下说这里疼,一下说那里疼,故伎重演了几次,她似乎明白了。
后来他喝了点酒,在某天黄昏忧伤地说他得了肝癌晚期,医生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诸如想吃什么吃什么之类的,鼓励他好好地活。
她把他的酒杯夺过来:“肝癌还喝酒?不要命了?”
他呵呵笑:“你像我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干干净净的脸孔上两只略带狡黠顽皮的眼睛。”
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抓着她的手不放:“我喜欢你,是真喜欢。你跟我吧,我一糟老头也没太多东西,死了把剩的钱和房子都留给你。”
59岁,即将花甲之年,丧偶独居,儿子在北京吸雾霾赚大钱,经常寄钱来,却留他一个人在这应对癌症。他什么都没跟儿子说,说不说都是死,别耽误孩子的前程,也别给他的心理造成负担。
她动心了。
就现在的局势来看,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她看着这个老男人,面容敦厚,眼神精明,岁月染白了双鬓,却依旧神采奕奕。
总比去找表妹好啊。
大家各取所需,等他走了,她得到钱,回家,盖一所大房子,从此两两相忘,尘归尘土归土,花还是那朵花,日头还是那个日头。
可是,她眼下还欠着二十多万。
嗫嚅着跟他说了,有点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味道,她的脸又红又烫。为了维护那点自尊心,她当场写了欠条给他。
他把欠条装进包里:“年轻时候谁不犯错呢,没事,这个错我来买单。”
见了债主,要回了身份证,二十多万装了满满一口袋,沉甸甸的让人心情沉重。
对方写了收条,钱债两清,临走还说欢迎他们有空再来玩两把,老庄怼他:“最近市里严打,你们可别去牢里玩两把。”
他拉着她走出来,手上全是力量。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盘算着二十多万得缝多少只触角啊,喉咙便阵阵发紧。
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大难之下遇恩客,一切都值当了。
4
她退了原来的房子搬到老庄家。
生活从此安静得像一面湖水。她如一只落难的兔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收留了。
她明里是他的保姆,暗里是他的小伴。
他说她相当于他的老伴,她嘟着嘴不干,说我这么小,应该是小伴。
好吧,小伴。他刮她的鼻头,呵呵地笑。
他很温柔,怀抱浸染过尘世所有的风霜,像一座沉稳的山。每个夜晚他把她拥在怀里,他和她做爱,有时候会力不从心,她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尽力配合。他的手臂上长了不规则的褐色老年斑,弥漫着一点点被时间腐蚀的味道,脸上的皱纹里,是59年如白驹过隙的时光。
他比她爸还大几岁,她有时候常常恍惚他是她的某个长辈,她也常常泄露孩子心性,在他面前撒娇耍赖。
他总是让着她。
有一次他们在街上遇见江夏的表妹,表妹瞅了瞅老庄,笑脸盈盈地凑到她耳边说:“我是零售,你丫玩批发啊。”
她为此生了好几天的气,老庄识趣忍让,讨好地到厨房鼓捣着做饭给她吃。
其实他会做饭,做得很好吃,他说人只要没有依赖,就会有惊人的能力。
他的老伴死了七八年,在他吃外卖吃到吐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做饭。
他把炖好的乌鸡汤端到她面前,她还绷着脸,他拿了小勺喂她,她不张嘴,他就黑着脸唬她:“张不张?张不张?”
“不张。”她上当了,一说话汤就喂了进来。然后彼此都笑了。
看起来不协调的两个人一起把日子过得似乎很有序。他每天听话地按照她的安排,吃健康有益的食物,做健康有益的事情。
他常常说生命是什么东西啊,青年时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中年时觉得只有一半是自己的,等老年了,才发现其实什么都不是自己的。爱人不是,孩子不是,钱不是,房子不是,事业不是,一生中留给自己的,唯有那点随时都会忘了的记忆。
她听了,有些伤感,想起自己来,看起来年轻美好,却也过得浑浑噩噩。
她到底在追寻什么?她真的是那么觊觎他的遗产吗?她不知道。她曾经有过的爱情充斥着算计和利益,让她不得不对未来有所打算。
她和老庄又是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是,依附与被依附,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先暂时失去一些东西。仅此而已。何况,他并不让人讨厌。
就这样过了两年,他的儿子回来过两次,看到她时两只眼珠鼓得像要飞出来。老庄护着她,心情甚好,似乎越活越年轻。
她有时候会想肝癌是不是用来骗她的?可他对她真的很好,在这个世界,究竟谁骗谁啊,那二十多万的真金白银,阻止了那些人丑恶的叫嚣,她早就得到太多了。
现在他把退休工资都交到她手上,她喜欢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舍不得买的东西他陪她去买,在电视上看到马来西亚的风光,他就带着她一起去旅游。
抛却年龄的差距,他们跟一般的夫妻并无差别。只是当他们站在马来西亚机场准备登机时,老庄突然用手摁着肝部疼得直冒汗,有个同胞问她:“你父亲生什么病了?”她就羞赧地别过头去,年轻的自尊心总是太强。
在回国的飞机上她又跟他生闷气,心里像有杂草塞进来,乱糟糟的。快降落的时候她晕了机,吐了又吐,他也顾不得疼,在旁边慌作一团地叫空姐。
落地后还是晕眩的感觉,他们去了医院,结果拿到了怀孕的检查单。
他们两个都傻了眼。
5
老庄的身体每况愈下。
食欲越来越差,疼痛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两个人在家时轮番呕吐,卫生间你出来我进去,惹得老庄苦笑。
她这才愿意相信,他真的是一个肝癌晚期病人,他在某一天真的是会离开的。
而老庄一改往日的和顺,坚持要她打胎。
她舍不得。
24岁,却仿若老了很多,她像一片飘浮在水面的落叶,无根无茎。或许有了孩子,便不再漂泊了。
“我迟早要走的,到时候你怎么办?以后不嫁人了?”
“嫁给谁?我这样子还能嫁吗?”
“为什么不能嫁?要是我能再活二十年,轮不到别人!”
老庄有些愤怒,却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他在清冷的光线里苍白着一张脸,叹了叹气,摸摸她的头。
那晚她做了梦,梦见自己生了一个孩子,跟七仔一模一样,头上却没有那根绿莹莹的触角。
她吓醒了。
早上老庄被楼下邻居叫去下棋,她坐在房间里想了半天,决定听他的话,打掉吧,或许努力把一切回归原点才是对的。
她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却接到了江夏的电话。
她冷漠地抵触,他在电话那头像疯狗一样骂自己,不停地忏悔。她想起那两千块钱,心软了,答应去见面。
江夏痛哭流涕地抱住了她,他说他爱她,他要跟她结婚,他要弥补他犯下的错。
她也哭了,被搅乱了秩序的生活让她颇感委屈,她把所有的遭遇都归结于他带她聚赌开始。
现在一切回不去了,她摸了摸肚子,说:“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你也愿意娶我吗?”
他的回答让她出乎意料:“为什么不愿意,你过成现在这样,都是我害的。如果孩子没有爸爸,我会把他当亲生的!”
她瞬间泪奔,孩子和未来都有了着落,人生重树了希望的光亮,她又可以步入正常的不会被嘲笑的生活,她对他所有的恨意和漠然都烟消云散。
6
她计划着要离开,却突然舍不得老庄。
他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平静时他总喜欢把她紧紧揽在怀里,他常常在手机上听梅艳芳的《亲密爱人》,他说愿我们下辈子能做亲密爱人,我们年龄相当,我们郎才女貌。她听了难受得不得了。
疼痛时他把她关在门外,不让她管,一个人闷在屋里打滚。有一天他忘记冲厕所,她看到了马桶里有很多血。
她越来越害怕和恐慌,萍水相逢,她从不愿意承认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瓜葛,可分别将近,她却六神无主。
煎熬难耐时她想逃了,她打电话约江夏:“明天就走吧, 我们回老家。”
江夏却拦住她:“你辛辛苦苦照顾这个糟老头,遗产是你应得的!孩子也千万不能打,只要有孩子在,他儿子就算用命争也有你一份!”
她有些蒙,半晌才反应过来江夏的转变。金钱利益从来都是他的首选,当年去时如此,现在回来亦如此。什么爱和情,都是狗屎。
茫茫然撂下电话,老庄从里屋出来,递给她两张纸。
一张是她写的欠条,一张是遗嘱。
他说当时收下欠条,只是怕她会突然消失。他果然兑现他的诺言,剩下的钱和这套房子,全留给她。对于他来说或许这些并不多,可对于她来说,足够了。
可她突然在关键时刻拒绝了。
面对老庄,她觉得她实在没法接受这些,她觉得这样很无耻。
他说他的儿子已经有丰厚的经济基础,可她没有。如果不打掉这个孩子,总要留点奶粉钱吧?总要给他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吧?
她扑进他怀里哭得惊天动地,所有内心的挣扎,所有迸发的欲望,所有的心痛和无助,都汇聚成了令人惶恐的爱情。那一刻她才明白,她从来不愿意承认,但她真的爱上了老庄。
可爱情再伟大,也没法抵挡死亡。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祛除所有后顾之忧。
撕了遗嘱,一个人去医院打胎,她告诉江夏,孩子已经没了,老庄也把遗产留给了他的儿子。江夏气结,破口大骂。
她回来养了两天,毕竟年轻,身体修复能力很强。老庄就不同了,已经出现了肝性昏迷。她把他送进医院里,抱住他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
老庄醒过来时对她说:“如果下辈子遇见你,一定不违背,不辜负。”
“我也是。”她回他,挤出一丝笑。走出病房的时候给他儿子打了电话。
在她的记忆里,和老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医院的后院墙。老庄说过的,一生中留给自己的,唯有那点随时都会忘了的记忆。她怕她忘了,所以每一秒她都用尽全身力气来记。
那天她推着他看夕阳,火红的天边格外地美。早春的梨花开了,杏花开了,墙边种了很多紫叶李,也开了花,都是粉白的小花瓣,风一过就纷纷扬扬地洒了他们一头一脸。
他虚弱地冲她笑,消瘦的身体像脱水的干酸菜,但他的瞳孔是清亮的,他抓着她的手还在讲笑话:“下辈子你必须买一辆电动车啊。能撞我的时候,千万别心软。”
她的泪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好啊,我记住了。”
她转回头,看见他的儿子跑过来,一个大男人,哭得跟疯了似的。她把老庄交给他,默默离开。
爱一个人,真的不忍心看到他咽气。
她想下辈子吧。下辈子,他们一定要早点相爱,努力建一座小院子,有流水,有老树,养一只雪白的猫。天晴时一起看日出晒被子,天阴时互相依偎,不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