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套

文/名贵的考拉熊

断指

小林河西去十三里,有间不成样的趴趴屋,那儿盘踞着著名恶霸费三刀。费老大当打手的年岁,南来北往的强龙地头蛇,割肉放血,开膛破肚在他手底下统统走不了三刀,故远近闻名。

此人生性狗胆包天,其父另有一段传奇。相传费爸爸自幼孤苦,卖身做了长工,侥幸跟一雇农攀上亲事。雇农女儿长到十六岁,嫁妆都收拾齐整了,风云突变。费爸爸睡意朦胧就被抓进大狱,严刑拷打,罪名落了个偷窃财物,是东家告上去的。喊冤无人应,生受断指之刑,差人拿着血流成河的手掌按了手印,吃了十年牢饭。

十年后费爸爸算是回了人间。他寻访故居,尤其挂念那门亲事。没成想雇农家里空无一人,四处打听才明白,自己落难后雇农退了这门亲,把女儿许给东家做小。费爸爸心灰意冷,拖着一只无指的手掌远离村落,在小林河西十三里安了家。某日在河里拾到一木筒,木筒里有一男婴,遂收养之。

临去,费爸爸把费三刀唤到床前,伸出那只光秃秃的手掌抚摸他头顶,一个劲儿叹气。费三刀年方八岁,竟也懂得养父含冤待雪,垂泪道:爸,您放心,长大我帮您报了这仇。

费爸爸无语良久,方道:你记住,凡事留两手。留两手,那就是不出手。

费三刀急了,说那人家欺负到头上,我还赔个笑?

费爸爸忽然坐直了身子,大喊:你怎么斗得过!你怎么斗得过!就此长逝。

我打断表哥的叙述:哥,你说是费三刀他爹断了指,那费三刀自己怎么回事儿?

表哥说,听个故事你还话多。你怎么知道费三刀没手指头?

我说:嗨,这不明摆着吗,甭管寒暑他右手都缠着黑布,只用左手砍人,你爷爷告诉我他右手见不得人,是秃的!

表哥给了我一巴掌,我爷爷也得算是你爷爷!

水鬼

表哥死在一个男欢女爱的夏天。我们是远房亲戚,可表哥的妈妈(姑且喊做舅妈)对我着实亲热,我很喜欢她。表哥的爸爸英年早逝,据说不得好死,喂了鱼。在没有父权压制的少年时代,我那温柔的舅妈顺理成章地把他培养成了一位小流氓。

我的流氓表哥仗着身高腿长,翻过院墙偷看别人老婆洗澡,不小心打翻了脚边的啤酒瓶,邻居女人惊叫着熄灭了灯,女人的男人举着手电筒出门抓人,表哥欢快地逃了出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反复想象,我的表哥,村里最健美的汉子,在一个夏夜朝着村外无止境地奔跑是怎样一副图景。他茂盛的须发随风摆动,像芦苇一般轻盈,像水鸟一样优雅,盛大的月光紧随其后,蛙声虫鸣恢弘作响。他跳动的肌肉如同起伏的山丘,不知疲倦的双腿突破了摆动的限界,生命于此刻降临。

这场追逐停止在小林河边。手电的灯光抓住了表哥,他脸上还是充满少不更事的笑意。邻居男人气急败坏地冲上去,表哥一仰身子钻进了水里。久闻表哥水性了得,他知道这番奔波徒劳无功,啐了几口唾沫便骂骂咧咧地回了头。

第二天,表哥的尸体漂浮在小林河,精致的五官浮肿变形,生命早已远去。邻居男人闭门不出,女人则惋惜地说:昨儿他还偷看我洗澡,这是怎么了。我的舅妈伤得大病一场,我去看望她,忽然把我搂在怀里,说小五,小五,我就只有你了。我也跟着哭了起来,陷入对表哥深层次的思念。

表哥的爷爷悉心照料舅妈,沧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过了几日,村里最大的帮派葫芦帮散了,听说帮主费三刀失了智。马仔们说他前不久在小林河见到了水鬼,水鬼把他的魂儿给勾走了。

人们嘿嘿地笑:费三刀可提不了刀啦。

赤兔

在我小时候,娱乐方式不多,村里常有放映队扯着大幕放电影,表哥领我去看。有次放《忠义关云长》,二爷过关斩将,千里护嫂,我美滋滋地看完觉得不过瘾,非要跟着放映队跑到别村再看一遍,不依不挠地闹腾,把表哥气得笑。他把我送到邻村门口,眼睛忽然一亮,俯着身子问我:小五,你是想看电影呢,还是跟着我占便宜去?

占什么便宜?我说,我看电影。

得,那你小子别乱跑,我去捞一把就回来。

我都不稀罕理他,猴儿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恰在我最喜欢的一幕开始时,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喧闹,我只看见一个敏捷的黑影朝我奔来,身后像是被捅歪的马蜂窝,几只气势汹汹的工蜂出了洞。

那个黑影是表哥。他朝我喊:小五!你先别动弹!等会儿哥来接你!

说完,他撒开丫子跑得飞快,七八个人紧随其后。过了老半天,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站在树底下商量事儿。我自幼耳音出众,听出来他们是想把我抓走,把我吓得没了主张,大喊:表哥!表哥!回来接我呀!

眼瞅着他们要爬树上捉我,表哥还是没影儿。我想从树枝上溜下去,又怕树杈割了小鸡鸡。正在这时,一个过路的汉子冲上来揪走了他们,此人虎背熊腰,声若惊雷,凛凛然如同天神。他说:不兴这么欺负孩子。

小混混们逃跑后,他把我抱了下来,问我家在哪。我的脑子晕乎乎的,抬头看见这人长眉入鬓,凤眼生威,惊叫:关二爷,你来救我了!他哈哈大笑。

表哥接我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看见我身边的男人先是一愣,接着眉开眼笑地把我扯过来,道了声谢走得飞快。

我不高兴地说,哥你不来救我就算了,还对人家这么不待见。

表哥嘘了一声后说,你知道我今儿为什么被追么?

我摇摇头。

表哥说,这村啊有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刚才我看见她也在台下,心里痒痒,就想亲近亲近。

什么是亲近亲近?

就是摸一把屁股,最多拧拧大腿。

哦。那你摸着了么?

嗨,没摸着这么多人赶着杀我?摸完我还纳闷儿呢,这妞儿不叫不闹冲我笑什么笑,敢情人家身边儿一堆保镖的。

哪来的保镖?

费三刀知道么?女人惯会偷汉,偷到费帮主这儿了,出门可不得保镖跟着。

什么是偷汉?

表哥冥思苦想,用我能理解的层次解释道:她背着老公跟费三刀亲嘴。

说完表哥神秘一笑,问我:你知道刚才救你那人是谁么?

我摇摇头。

她老公呗。

不久,表哥家旁边儿迁来新住户,是对夫妇。男人看起来很忠厚,身子壮健。女人腰肢纤细,长得很美,每晚都要洗澡。

表哥去世后的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回荡表哥告诉我的话。

她背着老公跟费三刀亲嘴。

她背着老公跟。

她背着。

我又想起表哥爷爷照顾舅妈的场景,他打水,煎药,东奔西走顾不得拭汗,一低头,汗珠儿落进杯子里,舅妈接过一饮而尽。

迷迷糊糊睡着后,我做了个离奇的梦。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出现在我眼前,皮毛和眼珠子浑然一色,通体赤红,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如同移动的血浆。那只赤兔的耳朵高频率地震动,我去追赶它,它凌空一跃,在舅妈的床上失去了踪影。

变节

这个故事是舅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年轻时好勇斗狠,组建了个帮派叫葫芦帮,坐稳第一把交椅。我那亲戚虽品行不端,但好在适可而止,黄赌毒一概不碰,娶了老婆后就把生意委派给一个后生,踏踏实实过了几年日子,得了一大胖儿子。没成想那后生野心极大,定要开展生意,在小林河西十三里种满了罂粟花。我那亲戚找他理论,不料帮中弟兄见有利可图早倒了戈,谁也没出来帮他。

后生说,大哥,我敬您是条汉子,可这世道哪容得处处留两手?尽可撒手,一家老小我养着您。

我那亲戚心如死灰,也不受后生俸禄,只道:入伙的弟兄们你得护个周全。

这后生也是刚烈,当下削断右手手指,立了毒誓,令我那亲戚无话可说,退了江湖。后来坐船南下,出海经商,没两年出了事故,再也没回来。

舅妈抱着我说,都说他没回来,可我总觉着,前两天那个水鬼,没准就是他随着水漂回来了。

表哥邻居家的男人带我出去玩,我一直记得那年是他赶走了混混并救了我,所以对他很崇敬,尤其想到他老婆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亲嘴,觉得很可怜。

他领我顺着小林河向西走了十三里,指着一个趴趴屋说: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摇摇头。

听说过水鬼么?

我点点头。

水鬼本事大不大?

我点点头。

他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我站在阳光里打了个漫长的哆嗦。

我说:咱们干吗来这儿啊。

男人说,我看着他啊,心里舒坦。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屋前喝茶,右手缠着黑布,举杯的左手一颤一颤的。

邻居男人像是打量一尊瓷器,喝茶的男人则是他亲手烧制的纹片釉,眼睛里闪烁着快意。

自那天回家,我不再跟他出门。后来他不知如何被一个毒贩杀了,毒贩自首,被枪毙。表哥邻居家的女人成了寡妇,据说从此行为检点,开店卖豆腐。

罂花

村里曾盛开过罂粟。那时我远未出生,小林河西十三里,猩红的花朵熊熊燃烧。葫芦帮顶级打手,双花红棍费三刀在罂粟盛开的第一个春天失去了右手手指,并成为费老大。吸引一批罂粟商人后,费三刀迅速打入销售网络,从原料供应商一跃成为成品走私客,日进斗金不在话下。他自此纵欲无度,搭上的果儿里有位有夫之妇,腰肢纤细,言语动人。黑白两道谁敢不卖面子,三刀过,白骨生,只手遮天,万马齐喑。

某夜,费三刀在据点跟人交货,忽听窗外水声涟漪,一个湿漉漉的年轻人从小林河钻出来,长手长脚,十分漂亮。费三刀不等下家盘问,手起刀落割了年轻人脖子。那年轻人死不瞑目,却挂着孩子般的笑。

有明眼人看出来,说:三哥,这是老大哥的公子爷。

费三刀一惊,继而神色一冷,道:分尸填河,别走漏风声。

做马仔的应了一声,拖着尸体朝河对沿跑,免得败了下家兴致。

下家拇指一翘,赞道:心狠刀快,费老大,服!

费三刀不理会称赞,暗暗疑惑办事去的兄弟为何还不回来。

第二天,年轻人的尸体浮在河面,完整无缺,费老大方知出了差错,内心戒备,不露声色。年轻人的母亲伤心过度,竟至不能前来认领尸体。费老大嘱托小弟给他们家送笔钱,另外四处打探。

当晚,费三刀唤来情人,在小林河西十三里的趴趴屋疯狂做爱,野火燎原,一扫近日颓废之色。情人问他是否不喜居住大宅,费三刀微微笑着并不理会。

岂知正值火热,情人忽然剧烈地惨叫,不似欢好之音。费老大久经沙场,临危不乱,却也被这声大喊震破了胆。他猛然回头,瞥见狭窄的窗台上趴着一个诡异的身影,浑身湿透,头顶不是头发而是水草,衣衫不整缺漏甚多,在暧昧的灯光下面孔看不分明,口中发出野兽进食时的呜咽声。

费三刀立刻从情人的胸前挺身而起,抓起尖刀直冲门外,只见星光黯淡,天地无色,哪里还有人在?此时方察觉自己手脚冰冷,浑身发软,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天亮之后,费老大解散了葫芦帮。帮里的兄弟都传说他见到了小林河里的水鬼,只有当事的情人清楚,费老大关键时刻受了惊吓,永久地丧失了一些功能。停止对费三刀的力量崇拜后,她拿着昔日一方枭雄的安家费投资了家豆腐店,生意惨淡。

费三刀既然提不了刀,也不必再叫费三刀。老费过上了喝茶晒太阳的日子,心里有三件事悬而未决,不如称作费三未。

一, 水鬼事件虽有眉目,大仇未报。

二, 分尸小弟尸骨无存,大仇未报。

三, 养父至死心有不足,大仇未报。

费三未已经很累了,你看他只有一只好手,却不得金盆洗手。人在江湖,如同走夜路,除非夜尽天明,绝不驻足。

他的生命里从未有过这样平和的岁月。在享受属于他的光辉岁月的第三十九天,费三未潜身在小林河对沿的长草里,伏杀了那个每天前来窥视自己生活的男人,他临死前干涸的喉管发出的不知求饶还是咒骂的声音,像极了那只窗前的水鬼。

费三未又不再是费三未,他一把火烧光趴趴屋前的罂粟,平静地离开了这里,去了公安局自首。警员如临大敌,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老费想起养父临终时的话,淡淡一笑,道:不斗了,不斗了。

待他落马,方圆百里的势力重新洗牌,明争暗斗无断。那警员抓住机遇,升官发财,成为公安局局长的第一天,对费三刀执行了枪决。

启蒙

费老大被枪决后,旧时的混混逼着大家披麻戴孝,出门哭丧。村子成了白色的海洋,人们热烈地哭泣,脚下的花草无处可逃。费三刀一生尽兴,一死倾城。

那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人潮不停地摇摆。我看见表哥邻居家的女人,今日的豆腐店老板朝我勾勾手指,我向她走去。

人生苦短,有些瞬间却很长,长到足以让你忘记起源,身份,将往何地。这些瞬间出处不明,去路无定,摸不着头脑,却无比强大。你只能等待它的召唤,不问是否服从,因为那是超脱了界限的力,它找到你,击中你,仅此而已,然而一发入魂,令你飘飘乎不知今夕何年。

此刻就是那样一个瞬间。恍惚间我不再是我,而是成为了表哥,记忆里不曾出现的星光照耀在我身上,带我返回躁动的夏夜。幕布上放映着古老的电影,空气里飘来汗臭与体香,身后女人的下摆对我的小腿形成了细微而致命的刺激。在人流的掩护下,我如愿摸到美人儿的屁股。

当我清醒,豆腐店老板惊异地看着我,我收回此时此地的那只手,自言自语说:原来这就是亲近亲近。

她扑哧一声笑了,说,小鬼,跟你表哥其实是亲兄弟吧?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表哥为这个死,太不值了。

豆腐店老板撩了撩头发,说,他可不为这个。这事儿是水鬼捣蛋。

水鬼?

是啊。水鬼把他撵到河里,让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儿。人家眼里揉不得沙子办了他,水鬼又把预备着给你表哥分尸的倒霉蛋给分尸了。

水鬼这么厉害?

没完呢。水鬼笃定仇家当晚在偷娘们,趁机给仇家治了本,让他永远偷不了娘们。后来水鬼跟仇家决斗,仇家挨了枪子儿,水鬼……水鬼仍然是鬼吧。

这你听谁说的?

豆腐店老板狡狯地一笑,道:这第二件事,我亲眼所见。第一件可是水鬼自个儿告诉我的。

我想起舅妈从前告诉我,我的那位远房亲戚可能是水鬼,心里惴惴不安:他们是同一个人吗?每个人看到的水鬼,一样吗?

豆腐店老板又说:这水鬼成了死鬼,我所有心思都淡了。派出所所长请我去他们家当保姆,我是不会去了,老东西想得美啊。

我疑惑地说:人家请个保姆怎么了?

她欢快地笑了,令十岁的我感到风情万种。她说:局长家的保姆?你以为保姆就只是保姆?

你还是傻。比不上你表哥。那年他色心色胆一应俱全摸了我屁股,我笑眯眯地问他:哪只手摸的呀?

我的表哥,村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在夜色温柔之中伸出左手打了个漂亮的响指,声响盖过了电影里“大丈夫不为美色金银”的唱词。

“那时候我就看上他了。可惜呀。”

豆腐店老板离去后,我缓缓朝家走去,惊奇地发现街道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散发着黏稠的气息。每一个眼神都似有深意,每一道弧线都无端优美。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那年夏夜,表哥问我:小五,你是想看电影呢,还是跟着我占便宜去?

我睁开眼睛,急促地说,去的,去的,我终于明白了。

陋火

表哥的爷爷该老了,可他看起来并不太老,红光满面,唇上沟壑分明,脱了衣服一身白肉,像是巨大的蚕。

我从不知该叫他什么,他也并不计较。他的妈妈是地主家的妾,本是雇农的女儿,许给一位长工。谁知年纪已不轻的地主相中了她,使计策把长工送进大牢,罪名落实为偷窃财物。

本来就算偷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地主家却上下打点了银子,给他判了十年,趁机霸占了雇农的女儿。长工出了大狱,什么人也不认识了,买了一把尖刀,整天在大街上晃悠。

后来某天终于碰到了地主,他激动得无以复加,冲上去操着尖刀捅他。不料刺了个空,又被跟班暴打了一顿。地主仿佛识得他,发出夜枭一般的怪笑,扬长而去。

他心灰意冷,远离村子搭了间屋,很多年后捡到了一个娃娃。

地主的小妾那时已然扶正,成了继室。有人向她禀告此事,她养尊处优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情,转身逗弄架上的鹦哥儿。地主家道中落后,她郁郁寡欢,嚷嚷着吃不惯粗茶淡饭,不几日死了,人们都评价她是天生富贵命,穷不得的。

表哥的爷爷时常想念自己的儿子。他儿子走得早,尸骨存在大海里。早先并不学好,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所幸不会吃亏。娶的老婆倒是令长辈挑不出毛病,生了个大胖小子。

最后一次出海前,表哥的爷爷把一块吊坠给他挂上,佑他平安。儿子不知为何心神不定,像是有话要问,末了不曾开口。出事之后,船上雇工只回来二三人,有一人回来送还吊坠,身子骨看来很结实。

表哥的爷爷问他今后作何打算,他说不愿再吃这碗饭,早先其父也是海上雇工,挣钱难以糊口,就抓阄把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放在木筒里,放其自流。后来这个还吊坠的娶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儿,但日子并不平安喜乐。

老爷子慨叹:其实谁舒坦呢。像你舅妈,知道死了丈夫,没日没夜地哭,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受罪。送她出门散心吧,几个月后回来,孩子流产没了。这前儿你表哥又出了事。咳,还好有你。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表哥犯流氓被人追着打,朝着村外欢快地奔跑。他跑在风里,将身后的风景尽数舍弃,却不知横亘在他前方的是小林河,清幽的河水里住着千人千面的水鬼。

他究竟为了什么而死,如今我已看不分明。似乎并不是为了女人的屁股,他一定明白我所不明白的事,看到了大千世界,而不是如我只看到村子里狭长的一线天空。他与生俱来的孩子般的笑意使得猥琐下流不见得皆是罪过,人们对他的追赶仿佛只是为了遮掩不便倾诉的隐秘。

十七岁的某一天,我躺在草垛上点燃人生第一支烟,身旁的大黄开始狂吠。书上说怕火是动物的本能。在某一个漫长的瞬间里我试图理解,值得讨伐的不是黑暗,而是虚假的光明,以及人们对于光明不加审视的赞美。

得知此事后我痛哭流涕。我终于理解了表哥的死亡,也开始原谅自身的存在。

我把烟扔进草垛。

我发觉火焰是那么丑陋。

我在漫天的火光里告别了少年时代。

跟豆腐店老板诀别后,我回到表哥家,表哥的爷爷正在阴影里乘凉。我向他描述了一番外面的图景,同时告诉他新的公安局局长对此进行了镇压。

表哥的爷爷忽然张开眼睛,告诉我:咱们家跟现公安局局长其实有交情。他们家世代吃公家饭,祖上是行刑人,专给人打板子动刑逼供的。过去时常走动,托他们办了不少案子,得了咱们很多好处。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离开。这不重要,一切已经不再重要。我隐忍地驻足在阳光里,淋浴着夏季末尾的蝉鸣,饶有兴致地思考,为何表哥的爷爷长着红色兔子的脸。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732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7,496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264评论 0 33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807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806评论 5 36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75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29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83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1,704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66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73评论 1 33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13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16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78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04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083评论 2 35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503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他和她的俗套故事 文/岠山剑客 本作品为岠山剑客爱情故事中的一篇,更多内容点击:岠山剑客爱情故事作品集 1. 他和...
    岠山剑客阅读 759评论 2 18
  • 金陵郊外,紫金山山腰中,申屠家族敢把家搬到这里,也足以说明申屠鑫这几年在江湖的地位。院中角落现出了一栋僧舍,僧舍之...
    风雷大大阅读 558评论 0 3
  • 2015年3月10日下午,刘毅主任带领物业指导中心程立杰和法制科相关人员参加了董玲梅等7人行政诉讼。此次诉讼,作为...
    VanishT阅读 186评论 0 0
  • 习惯了晚睡,我知道这并不好,也有朋友劝我说女孩子要早睡,不然会老的很快,我也总会笑着说下次注意,可总是没完的下次。...
    清萱阅读 131评论 2 3
  • 今天有幸 参观了著名的英孚总部。对英孚增加了好多了解。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员工用餐区,员工休息区,办公区的设计都相当...
    我是小小彦阅读 115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