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
小林河西去十三里,有间不成样的趴趴屋,那儿盘踞着著名恶霸费三刀。费老大当打手的年岁,南来北往的强龙地头蛇,割肉放血,开膛破肚在他手底下统统走不了三刀,故远近闻名。
此人生性狗胆包天,其父另有一段传奇。相传费爸爸自幼孤苦,卖身做了长工,侥幸跟一雇农攀上亲事。雇农女儿长到十六岁,嫁妆都收拾齐整了,风云突变。费爸爸睡意朦胧就被抓进大狱,严刑拷打,罪名落了个偷窃财物,是东家告上去的。喊冤无人应,生受断指之刑,差人拿着血流成河的手掌按了手印,吃了十年牢饭。
十年后费爸爸算是回了人间。他寻访故居,尤其挂念那门亲事。没成想雇农家里空无一人,四处打听才明白,自己落难后雇农退了这门亲,把女儿许给东家做小。费爸爸心灰意冷,拖着一只无指的手掌远离村落,在小林河西十三里安了家。某日在河里拾到一木筒,木筒里有一男婴,遂收养之。
临去,费爸爸把费三刀唤到床前,伸出那只光秃秃的手掌抚摸他头顶,一个劲儿叹气。费三刀年方八岁,竟也懂得养父含冤待雪,垂泪道:爸,您放心,长大我帮您报了这仇。
费爸爸无语良久,方道:你记住,凡事留两手。留两手,那就是不出手。
费三刀急了,说那人家欺负到头上,我还赔个笑?
费爸爸忽然坐直了身子,大喊:你怎么斗得过!你怎么斗得过!就此长逝。
我打断表哥的叙述:哥,你说是费三刀他爹断了指,那费三刀自己怎么回事儿?
表哥说,听个故事你还话多。你怎么知道费三刀没手指头?
我说:嗨,这不明摆着吗,甭管寒暑他右手都缠着黑布,只用左手砍人,你爷爷告诉我他右手见不得人,是秃的!
表哥给了我一巴掌,我爷爷也得算是你爷爷!
水鬼
表哥死在一个男欢女爱的夏天。我们是远房亲戚,可表哥的妈妈(姑且喊做舅妈)对我着实亲热,我很喜欢她。表哥的爸爸英年早逝,据说不得好死,喂了鱼。在没有父权压制的少年时代,我那温柔的舅妈顺理成章地把他培养成了一位小流氓。
我的流氓表哥仗着身高腿长,翻过院墙偷看别人老婆洗澡,不小心打翻了脚边的啤酒瓶,邻居女人惊叫着熄灭了灯,女人的男人举着手电筒出门抓人,表哥欢快地逃了出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反复想象,我的表哥,村里最健美的汉子,在一个夏夜朝着村外无止境地奔跑是怎样一副图景。他茂盛的须发随风摆动,像芦苇一般轻盈,像水鸟一样优雅,盛大的月光紧随其后,蛙声虫鸣恢弘作响。他跳动的肌肉如同起伏的山丘,不知疲倦的双腿突破了摆动的限界,生命于此刻降临。
这场追逐停止在小林河边。手电的灯光抓住了表哥,他脸上还是充满少不更事的笑意。邻居男人气急败坏地冲上去,表哥一仰身子钻进了水里。久闻表哥水性了得,他知道这番奔波徒劳无功,啐了几口唾沫便骂骂咧咧地回了头。
第二天,表哥的尸体漂浮在小林河,精致的五官浮肿变形,生命早已远去。邻居男人闭门不出,女人则惋惜地说:昨儿他还偷看我洗澡,这是怎么了。我的舅妈伤得大病一场,我去看望她,忽然把我搂在怀里,说小五,小五,我就只有你了。我也跟着哭了起来,陷入对表哥深层次的思念。
表哥的爷爷悉心照料舅妈,沧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过了几日,村里最大的帮派葫芦帮散了,听说帮主费三刀失了智。马仔们说他前不久在小林河见到了水鬼,水鬼把他的魂儿给勾走了。
人们嘿嘿地笑:费三刀可提不了刀啦。
赤兔
在我小时候,娱乐方式不多,村里常有放映队扯着大幕放电影,表哥领我去看。有次放《忠义关云长》,二爷过关斩将,千里护嫂,我美滋滋地看完觉得不过瘾,非要跟着放映队跑到别村再看一遍,不依不挠地闹腾,把表哥气得笑。他把我送到邻村门口,眼睛忽然一亮,俯着身子问我:小五,你是想看电影呢,还是跟着我占便宜去?
占什么便宜?我说,我看电影。
得,那你小子别乱跑,我去捞一把就回来。
我都不稀罕理他,猴儿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恰在我最喜欢的一幕开始时,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喧闹,我只看见一个敏捷的黑影朝我奔来,身后像是被捅歪的马蜂窝,几只气势汹汹的工蜂出了洞。
那个黑影是表哥。他朝我喊:小五!你先别动弹!等会儿哥来接你!
说完,他撒开丫子跑得飞快,七八个人紧随其后。过了老半天,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站在树底下商量事儿。我自幼耳音出众,听出来他们是想把我抓走,把我吓得没了主张,大喊:表哥!表哥!回来接我呀!
眼瞅着他们要爬树上捉我,表哥还是没影儿。我想从树枝上溜下去,又怕树杈割了小鸡鸡。正在这时,一个过路的汉子冲上来揪走了他们,此人虎背熊腰,声若惊雷,凛凛然如同天神。他说:不兴这么欺负孩子。
小混混们逃跑后,他把我抱了下来,问我家在哪。我的脑子晕乎乎的,抬头看见这人长眉入鬓,凤眼生威,惊叫:关二爷,你来救我了!他哈哈大笑。
表哥接我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看见我身边的男人先是一愣,接着眉开眼笑地把我扯过来,道了声谢走得飞快。
我不高兴地说,哥你不来救我就算了,还对人家这么不待见。
表哥嘘了一声后说,你知道我今儿为什么被追么?
我摇摇头。
表哥说,这村啊有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刚才我看见她也在台下,心里痒痒,就想亲近亲近。
什么是亲近亲近?
就是摸一把屁股,最多拧拧大腿。
哦。那你摸着了么?
嗨,没摸着这么多人赶着杀我?摸完我还纳闷儿呢,这妞儿不叫不闹冲我笑什么笑,敢情人家身边儿一堆保镖的。
哪来的保镖?
费三刀知道么?女人惯会偷汉,偷到费帮主这儿了,出门可不得保镖跟着。
什么是偷汉?
表哥冥思苦想,用我能理解的层次解释道:她背着老公跟费三刀亲嘴。
说完表哥神秘一笑,问我:你知道刚才救你那人是谁么?
我摇摇头。
她老公呗。
不久,表哥家旁边儿迁来新住户,是对夫妇。男人看起来很忠厚,身子壮健。女人腰肢纤细,长得很美,每晚都要洗澡。
表哥去世后的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回荡表哥告诉我的话。
她背着老公跟费三刀亲嘴。
她背着老公跟。
她背着。
我又想起表哥爷爷照顾舅妈的场景,他打水,煎药,东奔西走顾不得拭汗,一低头,汗珠儿落进杯子里,舅妈接过一饮而尽。
迷迷糊糊睡着后,我做了个离奇的梦。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出现在我眼前,皮毛和眼珠子浑然一色,通体赤红,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如同移动的血浆。那只赤兔的耳朵高频率地震动,我去追赶它,它凌空一跃,在舅妈的床上失去了踪影。
变节
这个故事是舅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年轻时好勇斗狠,组建了个帮派叫葫芦帮,坐稳第一把交椅。我那亲戚虽品行不端,但好在适可而止,黄赌毒一概不碰,娶了老婆后就把生意委派给一个后生,踏踏实实过了几年日子,得了一大胖儿子。没成想那后生野心极大,定要开展生意,在小林河西十三里种满了罂粟花。我那亲戚找他理论,不料帮中弟兄见有利可图早倒了戈,谁也没出来帮他。
后生说,大哥,我敬您是条汉子,可这世道哪容得处处留两手?尽可撒手,一家老小我养着您。
我那亲戚心如死灰,也不受后生俸禄,只道:入伙的弟兄们你得护个周全。
这后生也是刚烈,当下削断右手手指,立了毒誓,令我那亲戚无话可说,退了江湖。后来坐船南下,出海经商,没两年出了事故,再也没回来。
舅妈抱着我说,都说他没回来,可我总觉着,前两天那个水鬼,没准就是他随着水漂回来了。
表哥邻居家的男人带我出去玩,我一直记得那年是他赶走了混混并救了我,所以对他很崇敬,尤其想到他老婆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亲嘴,觉得很可怜。
他领我顺着小林河向西走了十三里,指着一个趴趴屋说: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摇摇头。
听说过水鬼么?
我点点头。
水鬼本事大不大?
我点点头。
他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我站在阳光里打了个漫长的哆嗦。
我说:咱们干吗来这儿啊。
男人说,我看着他啊,心里舒坦。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屋前喝茶,右手缠着黑布,举杯的左手一颤一颤的。
邻居男人像是打量一尊瓷器,喝茶的男人则是他亲手烧制的纹片釉,眼睛里闪烁着快意。
自那天回家,我不再跟他出门。后来他不知如何被一个毒贩杀了,毒贩自首,被枪毙。表哥邻居家的女人成了寡妇,据说从此行为检点,开店卖豆腐。
罂花
村里曾盛开过罂粟。那时我远未出生,小林河西十三里,猩红的花朵熊熊燃烧。葫芦帮顶级打手,双花红棍费三刀在罂粟盛开的第一个春天失去了右手手指,并成为费老大。吸引一批罂粟商人后,费三刀迅速打入销售网络,从原料供应商一跃成为成品走私客,日进斗金不在话下。他自此纵欲无度,搭上的果儿里有位有夫之妇,腰肢纤细,言语动人。黑白两道谁敢不卖面子,三刀过,白骨生,只手遮天,万马齐喑。
某夜,费三刀在据点跟人交货,忽听窗外水声涟漪,一个湿漉漉的年轻人从小林河钻出来,长手长脚,十分漂亮。费三刀不等下家盘问,手起刀落割了年轻人脖子。那年轻人死不瞑目,却挂着孩子般的笑。
有明眼人看出来,说:三哥,这是老大哥的公子爷。
费三刀一惊,继而神色一冷,道:分尸填河,别走漏风声。
做马仔的应了一声,拖着尸体朝河对沿跑,免得败了下家兴致。
下家拇指一翘,赞道:心狠刀快,费老大,服!
费三刀不理会称赞,暗暗疑惑办事去的兄弟为何还不回来。
第二天,年轻人的尸体浮在河面,完整无缺,费老大方知出了差错,内心戒备,不露声色。年轻人的母亲伤心过度,竟至不能前来认领尸体。费老大嘱托小弟给他们家送笔钱,另外四处打探。
当晚,费三刀唤来情人,在小林河西十三里的趴趴屋疯狂做爱,野火燎原,一扫近日颓废之色。情人问他是否不喜居住大宅,费三刀微微笑着并不理会。
岂知正值火热,情人忽然剧烈地惨叫,不似欢好之音。费老大久经沙场,临危不乱,却也被这声大喊震破了胆。他猛然回头,瞥见狭窄的窗台上趴着一个诡异的身影,浑身湿透,头顶不是头发而是水草,衣衫不整缺漏甚多,在暧昧的灯光下面孔看不分明,口中发出野兽进食时的呜咽声。
费三刀立刻从情人的胸前挺身而起,抓起尖刀直冲门外,只见星光黯淡,天地无色,哪里还有人在?此时方察觉自己手脚冰冷,浑身发软,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天亮之后,费老大解散了葫芦帮。帮里的兄弟都传说他见到了小林河里的水鬼,只有当事的情人清楚,费老大关键时刻受了惊吓,永久地丧失了一些功能。停止对费三刀的力量崇拜后,她拿着昔日一方枭雄的安家费投资了家豆腐店,生意惨淡。
费三刀既然提不了刀,也不必再叫费三刀。老费过上了喝茶晒太阳的日子,心里有三件事悬而未决,不如称作费三未。
一, 水鬼事件虽有眉目,大仇未报。
二, 分尸小弟尸骨无存,大仇未报。
三, 养父至死心有不足,大仇未报。
费三未已经很累了,你看他只有一只好手,却不得金盆洗手。人在江湖,如同走夜路,除非夜尽天明,绝不驻足。
他的生命里从未有过这样平和的岁月。在享受属于他的光辉岁月的第三十九天,费三未潜身在小林河对沿的长草里,伏杀了那个每天前来窥视自己生活的男人,他临死前干涸的喉管发出的不知求饶还是咒骂的声音,像极了那只窗前的水鬼。
费三未又不再是费三未,他一把火烧光趴趴屋前的罂粟,平静地离开了这里,去了公安局自首。警员如临大敌,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老费想起养父临终时的话,淡淡一笑,道:不斗了,不斗了。
待他落马,方圆百里的势力重新洗牌,明争暗斗无断。那警员抓住机遇,升官发财,成为公安局局长的第一天,对费三刀执行了枪决。
启蒙
费老大被枪决后,旧时的混混逼着大家披麻戴孝,出门哭丧。村子成了白色的海洋,人们热烈地哭泣,脚下的花草无处可逃。费三刀一生尽兴,一死倾城。
那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人潮不停地摇摆。我看见表哥邻居家的女人,今日的豆腐店老板朝我勾勾手指,我向她走去。
人生苦短,有些瞬间却很长,长到足以让你忘记起源,身份,将往何地。这些瞬间出处不明,去路无定,摸不着头脑,却无比强大。你只能等待它的召唤,不问是否服从,因为那是超脱了界限的力,它找到你,击中你,仅此而已,然而一发入魂,令你飘飘乎不知今夕何年。
此刻就是那样一个瞬间。恍惚间我不再是我,而是成为了表哥,记忆里不曾出现的星光照耀在我身上,带我返回躁动的夏夜。幕布上放映着古老的电影,空气里飘来汗臭与体香,身后女人的下摆对我的小腿形成了细微而致命的刺激。在人流的掩护下,我如愿摸到美人儿的屁股。
当我清醒,豆腐店老板惊异地看着我,我收回此时此地的那只手,自言自语说:原来这就是亲近亲近。
她扑哧一声笑了,说,小鬼,跟你表哥其实是亲兄弟吧?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表哥为这个死,太不值了。
豆腐店老板撩了撩头发,说,他可不为这个。这事儿是水鬼捣蛋。
水鬼?
是啊。水鬼把他撵到河里,让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儿。人家眼里揉不得沙子办了他,水鬼又把预备着给你表哥分尸的倒霉蛋给分尸了。
水鬼这么厉害?
没完呢。水鬼笃定仇家当晚在偷娘们,趁机给仇家治了本,让他永远偷不了娘们。后来水鬼跟仇家决斗,仇家挨了枪子儿,水鬼……水鬼仍然是鬼吧。
这你听谁说的?
豆腐店老板狡狯地一笑,道:这第二件事,我亲眼所见。第一件可是水鬼自个儿告诉我的。
我想起舅妈从前告诉我,我的那位远房亲戚可能是水鬼,心里惴惴不安:他们是同一个人吗?每个人看到的水鬼,一样吗?
豆腐店老板又说:这水鬼成了死鬼,我所有心思都淡了。派出所所长请我去他们家当保姆,我是不会去了,老东西想得美啊。
我疑惑地说:人家请个保姆怎么了?
她欢快地笑了,令十岁的我感到风情万种。她说:局长家的保姆?你以为保姆就只是保姆?
你还是傻。比不上你表哥。那年他色心色胆一应俱全摸了我屁股,我笑眯眯地问他:哪只手摸的呀?
我的表哥,村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在夜色温柔之中伸出左手打了个漂亮的响指,声响盖过了电影里“大丈夫不为美色金银”的唱词。
“那时候我就看上他了。可惜呀。”
豆腐店老板离去后,我缓缓朝家走去,惊奇地发现街道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散发着黏稠的气息。每一个眼神都似有深意,每一道弧线都无端优美。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那年夏夜,表哥问我:小五,你是想看电影呢,还是跟着我占便宜去?
我睁开眼睛,急促地说,去的,去的,我终于明白了。
陋火
表哥的爷爷该老了,可他看起来并不太老,红光满面,唇上沟壑分明,脱了衣服一身白肉,像是巨大的蚕。
我从不知该叫他什么,他也并不计较。他的妈妈是地主家的妾,本是雇农的女儿,许给一位长工。谁知年纪已不轻的地主相中了她,使计策把长工送进大牢,罪名落实为偷窃财物。
本来就算偷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地主家却上下打点了银子,给他判了十年,趁机霸占了雇农的女儿。长工出了大狱,什么人也不认识了,买了一把尖刀,整天在大街上晃悠。
后来某天终于碰到了地主,他激动得无以复加,冲上去操着尖刀捅他。不料刺了个空,又被跟班暴打了一顿。地主仿佛识得他,发出夜枭一般的怪笑,扬长而去。
他心灰意冷,远离村子搭了间屋,很多年后捡到了一个娃娃。
地主的小妾那时已然扶正,成了继室。有人向她禀告此事,她养尊处优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情,转身逗弄架上的鹦哥儿。地主家道中落后,她郁郁寡欢,嚷嚷着吃不惯粗茶淡饭,不几日死了,人们都评价她是天生富贵命,穷不得的。
表哥的爷爷时常想念自己的儿子。他儿子走得早,尸骨存在大海里。早先并不学好,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所幸不会吃亏。娶的老婆倒是令长辈挑不出毛病,生了个大胖小子。
最后一次出海前,表哥的爷爷把一块吊坠给他挂上,佑他平安。儿子不知为何心神不定,像是有话要问,末了不曾开口。出事之后,船上雇工只回来二三人,有一人回来送还吊坠,身子骨看来很结实。
表哥的爷爷问他今后作何打算,他说不愿再吃这碗饭,早先其父也是海上雇工,挣钱难以糊口,就抓阄把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放在木筒里,放其自流。后来这个还吊坠的娶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儿,但日子并不平安喜乐。
老爷子慨叹:其实谁舒坦呢。像你舅妈,知道死了丈夫,没日没夜地哭,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受罪。送她出门散心吧,几个月后回来,孩子流产没了。这前儿你表哥又出了事。咳,还好有你。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表哥犯流氓被人追着打,朝着村外欢快地奔跑。他跑在风里,将身后的风景尽数舍弃,却不知横亘在他前方的是小林河,清幽的河水里住着千人千面的水鬼。
他究竟为了什么而死,如今我已看不分明。似乎并不是为了女人的屁股,他一定明白我所不明白的事,看到了大千世界,而不是如我只看到村子里狭长的一线天空。他与生俱来的孩子般的笑意使得猥琐下流不见得皆是罪过,人们对他的追赶仿佛只是为了遮掩不便倾诉的隐秘。
十七岁的某一天,我躺在草垛上点燃人生第一支烟,身旁的大黄开始狂吠。书上说怕火是动物的本能。在某一个漫长的瞬间里我试图理解,值得讨伐的不是黑暗,而是虚假的光明,以及人们对于光明不加审视的赞美。
得知此事后我痛哭流涕。我终于理解了表哥的死亡,也开始原谅自身的存在。
我把烟扔进草垛。
我发觉火焰是那么丑陋。
我在漫天的火光里告别了少年时代。
跟豆腐店老板诀别后,我回到表哥家,表哥的爷爷正在阴影里乘凉。我向他描述了一番外面的图景,同时告诉他新的公安局局长对此进行了镇压。
表哥的爷爷忽然张开眼睛,告诉我:咱们家跟现公安局局长其实有交情。他们家世代吃公家饭,祖上是行刑人,专给人打板子动刑逼供的。过去时常走动,托他们办了不少案子,得了咱们很多好处。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离开。这不重要,一切已经不再重要。我隐忍地驻足在阳光里,淋浴着夏季末尾的蝉鸣,饶有兴致地思考,为何表哥的爷爷长着红色兔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