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从地铁出来,走在回到住处的路上,穿过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听到一阵熟悉的旋律,一位穿着被尘土浸染的墨绿色上衣的阿姨,坐在小区外的栏杆下对着手机轻声唱《隐形的翅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停在她的左边,再往前是摆满快递的摊位和挂着科学防疫的红色条幅。我从她身边经过,走出数十步,再回头,那带着口音的歌唱轻飘飘地低回在薄暮的春树下,成为一个淡淡的光影。
这阵偶然、纯粹、不带有明显情绪的轻唱,唤起了我对这座城市和过去的那些城市的谛听——他们由各种声音构成,并通过声音呈现出他们的空间、季节和思想。
从声音中,可以辨别出城市的大小。小一点的地方,火车站几乎就是城市的中心,静下来的时候,能够听见火车呜呜的汽笛声,声音从远及近,投向我们的耳朵。大城市的声音更多来自身边,比如隔壁合租女士开着语音电话打游戏的声音,靠近房门那间卧室里的情侣在深夜争吵时爆出的垃圾话。再远一点是楼下野猫婴儿哭泣般的嚎叫和盘旋在楼房上空的鸽哨,透露出悲凉的情绪。声音向外扩散,同时又被其它声音淹没,彼此之间没有缝隙,连成一片,偶尔的停寂,像是漏了一个窟窿。
似乎城市的空间是被这些声音撑起来的,城市越大,声音就越复杂、丰富、不可预见,并且不断向外扩张,有时随着人口的流动,还会飘到远方的小城停留片刻,再经过难以想象的路径回到原来的地方,碰撞出新的声音。
冬天,在北方下雪的城市里,隔着厚实的墙壁能听到汽车轮胎吱吱嘎嘎压过积雪的声音,同时,雪花迅速将声音吸附在它的身体上,消减了一切回声,所以有雪的夜晚会显得格外的安静。而在南方缠绵、细腻的冷雨声中,透过凝结着水汽的玻璃窗,望到潮湿的地面,可以听出寒冷的温度,穿透衣服附在肌体上,变成一串响亮的喷嚏。
北方盛夏的城市声音,就变得热闹了,因为总开着窗户,能听到楼下孩子奔跑时的喊叫,以及从邻居家电视机中传来的说话声。走到街边,是挑着木桶豆腐脑小贩的吆喝声和露天烧烤坐席中伴随着啤酒瓶叮叮当当倒在地上的高谈阔论。南方则被昼夜不停的蝉鸣所笼罩,漫长的闷热天气首先以听觉的方式感受到。最痛快的声音是淋浴喷头的冷水砸在瓷砖地面上的回响,其次是空调发出的、给人以安全感的嗡嗡声。
在由这些交织的声音构建出的城市中,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传出它的某些思想和秘密。有时在发出尖锐的呼呼声,好像驶向地心深渊的地铁车厢中,一对站立的青年谈论着留学或者职业规划,这类声音往往代表着的区域是北京的五道口。还有一些更具有大城市的代表性,比如在中午的写字楼的电梯里,有人正在对早晨热搜上的某家大公司的新闻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并非是出于娱乐性的调侃,而是从运营模式或者技术方法的角度来进行评判。
也有一些声音是隐秘的、不希望被发觉的,他们往往在城市的角落或是深夜中浮现。游客稀少的颐和园里,两位安全员站在西湖半岛的一边,认真地讨论着人是否真的能长生不死。深夜地铁的出口处,有人埋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离开出租屋的青年,想尽量减轻行李箱橡胶滑轮摩擦地板的声音,避免引起这座城市的耳朵的注视,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北京?
有一次我的耳朵被现场的摇滚乐震得嘤嘤作响,于是准备尝试另一种倾听的方式,便开始转动眼球,深深地呼吸,张开嘴巴,发现我对声音的那些印象已经融合在了路灯的光芒中,高楼玻璃幕映出的云彩上,深沉而有质感的空气里,以及风掠过牙齿的冷涩上面。
他们是由声音演化出来的,或者他们最终都变成了声音,成为了一座由带着旋律、触感、性情和记忆的砖块组成的,大大小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