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我的菜板上切着我的第一只草莓,我的第二只草莓——也是最后一只,躺在第一只的右上方。随着刀的起落,我可以听到草莓发出的温柔的漱漱的水声。对第一只草莓的最后一刀,我要把它短短的绿色的茎切掉,也许还要顺便切掉点不是很甜的靠近茎的小白果肉。就在最后一刀落在菜板上的一刻,我看到了刀刃切断第一只草莓的绿茎,我也瞟到了刀尖划过第二只草莓肥硕而又莹红的外表。
我想那一刻的声音应该是“哒”,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的声音,就仿佛斩断了长期困扰、连绵不绝的思绪的声音。不不,“哒”只是刀刃碰触菜板一瞬间发出的声音,而不是我的第二只草莓发出的声音。我的草莓应该是发出了类似“呀”或者“啊”的声音。虽然这声音被那一声“哒”掩盖了过去,但是我有十足把握我听到了这声音。
我放下了刀,拿起了第二只草莓,看着草莓进而仔细地盯着那条刀缝看——那条因为我的大意而不深不浅、肆意横在草莓上的裂缝。浅浅的粉色紧紧贴着草莓外皮,仿佛一个人在狭小的走廊遇见了之前打他而他又打不过的当地大恶霸一般,只得紧紧贴着他这一侧的墙,重重地把下巴磕在胸前,他的头顶,突出的小肚子与墙之间形成了一个可笑的封闭图形,他正在努力地把自己融入到那片白色的墙体之中。那浅粉色的果肉便是如此,你只要眨一眨眼,小粉果肉便把自己融到大片白色果肉当中去了。
我安慰自己道,反正我终究是要把这只有划痕的草莓切成小丁块,投到榨汁机里去的,现在不小心划了刀痕又能怎样呢?它再完美的外表,再多汁的口味,也要融入到一杯果汁当中,融入到那些蓝莓、树莓、以及他的草莓兄弟里去的。我可不敢保证那些蓝莓、树莓都是什么完美无瑕的莓。
可是我的愤怒、我的悲切在这一刻全部都冲上了心头。这些情绪就像百米运动员听到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毫无顾忌、拼尽全力地冲出来,面目都不怎么可爱,你却要为他们不可爱的面容找个可爱亲切的理由,毕竟他们中的一个是代表了你所在的集体。我的自我安慰便是那一声枪响了。
因为我的愚蠢,在一只正在安静等待自己宿命的无辜的草莓身上划下了丑陋的一道。我就不能在切那一刀的时候把第二只草莓移得远一点吗?菜板那么大,怎么就连两只草莓都挤不下了呢?或者,我在给第一只草莓那最后一刀的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即兴?即兴地重新选了一个切下的位置?难道我没觉察到之前切第一只草莓落下的那些直线都与第二只草莓相安无事吗?
我不相信我的第二只草莓是没有理想的。在他还未成熟,颜色还是同包裹他的叶子一般时,他便一定从他的兄弟姐妹那里听说了他的命运,他便懵懂地知道自己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去迎接一个被选中的时刻。于是他吸取着光、温度、能量和营养,把自己从三原色中的一种变成三原色中的另一种。他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默默做好迎接的准备。他自然知道自己长得有多讨喜,肥硕饱满,色泽莹润,多汁可口,形状中规中矩却无可挑剔,就连绿茎上的每片小叶子都挺直腰板、精神得很。他辗转奔波许久,从果农的手到运输新鲜水果的车子里,颠着颠着到了商店里摆货员的手,最后由顾客——也就是我,带回了家。他在只有几度的寒冷环境中看着他的兄弟们一个一个被带走,几天,几十个小时,直到只剩下他与他的另外一个草莓兄弟。终于这一天到来了,他静静地躺在菜板上,看着他的草莓兄弟变成了小丁块,等待着他的命运,如同一位马上要奔赴使命并且要完成使命的士兵一般,激动、紧张、脑袋瓜里似乎什么都不想也似乎什么都在想。而我就在他热切的等待之中,在他充积着的一片空白之中,在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时刻,在他等待着他的兄弟结束最后一刀的时刻也给了他一刀,不轻不重的一刀,正好可以看到他半个心形的一刀。我就这样杀死了一位马上要完成神圣使命的士兵,在他为使命付出了无数个日夜且即将触碰到使命的这一刻。然后一切便静止了。
所以,我的第二只草莓在被划到的那一刻一定是发出了“啊”的一声,因为“呀”的声音只能表示轻度的惊讶,惊讶中又有着轻浮的欢喜。但是我的草莓不但有惊讶,还有就差那一刀的愤怒,和无法完成心中唯一使命的悲切。
我去摸了摸那一刀划痕,从上至下,又看到了那半颗藏在里边的心形。还好,还有另一半颗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