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
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心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二”,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己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二”,是犹以夭寿二其心者也。犹以夭寿二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二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本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
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已者也。
注
【《大学》古本】,陈荣捷注,即“十三经”《礼记》之《大学》。程颐、程颢(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一〇三儿至一〇八五)与朱子均改《易》章句。
【致其本体之知】,邓艾民注,见《大学古本序》:“致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全书》卷七)但此段为王守仁嘉靖二年(1523)最后修正稿,正德十三年(1518)原稿为:“格物以诚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复而体正,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罗钦顺《困知记》续三第二十章附《王序》)其中无“致其本体之知”句。
【尽心】,见《孟子·尽心篇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虚灵知觉】,陈荣捷注,朱子《中庸章句序》曰:“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朱子文集》卷七十六,页二十一下。)
【心之量】,陈荣捷注,朱子注《孟子·尽心篇》第七,第一章云:“心者,心之神明。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孟子集注》)
【格物】,陈荣捷注,《大学》经文曰:“致知在格物。”
【圣人之事】,陈荣捷注,《孟子·尽心篇》第七,第一章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朱子《孟子集注》释之曰:“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存,谓操而不舍;养,谓顺而不害;事,则奉承而不违也。……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知天而不以天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
【生知安行】,见《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 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见《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 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见《中庸》:“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邓艾民注,语本《礼记·祭义篇》:“父母全而生之, 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卷十四)
【立德、立言、立功】,邓艾民注,语本《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襄公二十四年)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见《论语·尧曰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邓艾民注,参见《书魏师孟卷》:“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当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全书》卷八)
【率天下而路】,见《孟子·滕文公篇上》:“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引陈荣捷注,东正纯云:“《语录》别有一条云(见下卷第二七八条),与此亦少不同,正所以横竖无所不可也。”
笔记
来信说:“所注释的《大学》古本说‘致其本体之知’,这本来就是孟子‘尽心’的意思。朱子也以虚灵知觉为心的本体。然而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这个说法没问题。然而我估计,您这样说还是有不够明了之处。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而我的看法,则与朱子正好相反。“尽心、知性、知天”,是圣人自然而然的修为;“存心、养性、事天”,是贤人勉力修行的方法;“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普通人用功的要领。怎么能把“尽心知性”称为知,把“存心养性”称为行呢?您骤然听我这样说,必然会感到惊讶。实际上这是没有什么可疑的,我给您分析一下,您就理解了。
心之本体,是性。性之原,是天。能尽其本心,就能尽其天性了。《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这是只有圣人才能做的事。所以说:这是“生知安行”,是圣人之事。存其心,是由于尚未能尽其心。所以需要加一个存的功夫。持续的用功存心,就可以逐渐不需要刻意存心而至于心无不存,然后可以进一步说“尽”其心。“知天”之“知”,如同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就是一州之事都是自己的事,知县就是一县之事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和天一体。“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尚且与天为二。天之命于我的,是心和性,我只要存养而不放失,如同“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所以说:这是“学知利行”,是贤人之事。至于“夭寿不二”,则与“存其心”又有距离了。“存其心”虽然未能尽其心,却已经一心为善,如果有善念不存的时候,就去用功存养而已。而“夭寿不二”,是犹然因寿命的长短而用心不同。因寿命的长短而用心不同,说明还不是一心为善。用存养的功夫尚且不够,谈何能用“尽心”的功夫?所以,要让这类人不以寿命的长短而影响为善之心。要告诉这类人自己死生夭寿都有定命,自己只要一心为善,修身以候天命就可以了,是因为这类人平时尚且未知有天命在。“事天”虽然与天为二,然而已确实知道天命之所在,只要恭敬奉承天命就可以了。而候天命的人,则尚且未能确实知道天命之所在,所以就像等候什么一样等候天命。因此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立就是“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等等。凡是说“立”,都是过去还没有,而从现在开始建立。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就是这个意思。因此说:这“困知勉行”是学者用功的情形。
如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得初学之士尚且未能不二其心,却遽然要求他们像圣人一样做生知安行之事,如同捕风捉影,茫然不知如何用功,这是要让学者走上歧路啊?现在致知格物的弊端,也就显而易见了。您所说的“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不也是这样的错误吗?这是修身最紧要的地方,在这里出了差错,以后就没有什么能做对的地方了。所以我才冒着天下人的非议,不顾身陷罪责祸难,苦口婆心地宣传这个学问,这也是不得已啊。
圣人天性未损,率性而为,无不合于天道,这就是生知安行;贤人一心为善,存心养性,这就是学知利行;普通人,没有坚定为善的志向,是否为善要看对自己是否有利,所以圣人告诉他们,死生富贵都是天命,只要你一心为善就可以立命。
如果普通人一开始就按照圣人生知安行的方法来,只是尽心,往往成了尽欲,因为他还不知道本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