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几乎家家都有个婆婆，会和神对话！
每到逢年过节，或者只要杀鸡宰鱼，婆婆都会虔诚地把菜端到神台下——敬神！
仪式很简单，酒菜摆好，烧一摞纸钱，鞠三个躬……但每次敬神最重要的角色却是婆婆，她要和神对话！
“菩萨，请保佑我的子女……保佑我的孙子……保佑家里的鸡鸭鱼……”
婆婆絮絮叨叨，先是将家里的大事小情一一跟神汇报，然后开始请求庇佑，从人到庄稼到牲畜家禽一个不漏。
然后信心满满地说，菩萨都知道了，都答应了，让我们大胆地出去闯。只是这时我都嘀咕，菩萨挺忙的吧，菜都凉了！
出门在外，也常会接到婆婆的电话，问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最后一定会加一句——菩萨跟着你走，一定会保佑你的。
每次敬神，婆婆总是诚意满满，每次都有一箩筐的话要诉说。
所谓心诚则灵，有时候我真的相信，冥冥之中神佛真的会保佑我，让我努力后有收获，让我忐忑时有好运气，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婆婆的祈祷。
婆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养活四个，四个孩子四个姓。
婆婆经历了两次婚姻。据婆婆说，她第一次婚姻失败主要原因是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而唯一的儿子患病早夭，她被扣上“克子”的帽子。
婆婆每每回忆起这段伤心的过往就声泪俱下，把当时只是去串门的我吓得惊慌失措。
后来，婆婆离婚了，三个女儿的命运各不相同，每一个都有着让人心疼的经历。
老大随着婆婆改嫁到农村，作为长姐从小干农活，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养家。
老二跟着父亲，生活相对优越，但要学会和继母相处，从小独立意识很强，大学毕业后自己开公司。
老三则是婆婆一生的伤痛。婆婆说，老三生下来没几天就被她那个“没良心”的前夫偷偷送人，找到老三是她一生的心愿。
婆婆再嫁后，发誓一定要生个儿子，一洗前耻。她真的如愿了，在三十六岁时怀胎十一个月，生了一个体重近十斤的巨婴，也就是我的先生——老四。
农村医疗条件差，生老四的过程简直是一场血雨腥风。高龄产妇、过期妊娠、在家生产，婆婆胎大难产的那个晚上，惊险异常，她痛苦的叫声几乎全村人都知道。
也正因为拼死生下老四，婆婆身体受到严重损伤，直到几年后症状很明显了才发现患了糖尿病。
婆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活下来四个，老大随婆婆姓李，老二随前夫姓陈，老三随养父姓郑，老四姓王。
婆婆给老四取名“增红”，希望这个儿子为她“争气”，为家庭“增光添彩”。
婆婆嫁过来之前，夫家原本还有一儿一女，如此，与先生同母异父的姊妹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姊妹有两个，先生是老幺。
我时常笑话先生，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真是——一言难尽。
我在家排行老三，父母唤我“三宝”，婆婆见到我开心地说:“我的老三回来了！”
从学生时代初次见面，到后来结婚，直到如今，我和婆婆的缘分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
初见，我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打着班干部家访的名号，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婆婆那时身体还行，为人热情，做事利索，爽朗的笑声让人舒坦毫无局促感。
后来才知道，婆婆早就知道我就是她儿子日记中的“那个女孩”，只是她从不点破，最大限度地给我们自由，保护我们的自尊心。
得知我在家排行老三，婆婆认为是命中注定，把我当作她朝思暮想的女儿老三。
婆婆说，如果有什么心愿的话，那就是一定要找到她曾经失散的女儿。
婆婆十余年前已行动不便，在她倔强的坚持下，先生、老大和舅舅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老三，让婆婆在分离三十多年后又见到了失散的骨肉。
只是多年朝思暮想，再见已物是人非。等到相见，婆婆已经年过古稀，身体不复健朗，生命中只剩下点点微光。
先生说，要搁以前老妈没病的时候，那是骂遍全村无敌手。
婆婆牛高马大，嗓门洪亮，走路带风，干起各种农活来干净利落，又快又好。
公公是个木匠，相对矮小，脾气好，经常外出做工贴补家用。
很多时候是婆婆一个人操持着庄稼和家务，养活一窝孩子。
四个孩子中，先生是最调皮的，不是调皮，是顽劣。爬树掏鸟窝、下池塘摸鱼、在泥田里打滚，这些都是正常游戏。
有一天，这个从小在泥巴里滚大的五六岁小男孩，惊喜地发现农田里有一只野鸭子，嘎嘎嘎地叫着……食不果腹的年代，这销魂的叫声让人口水直流。
男孩冲过去一把逮着鸭子，兴奋地跑回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等不及了，操起菜刀把鸭子宰了，然后烧水褪毛三下五除二把鸭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夜幕降临，男孩期待着妈妈回来烹制这只肥硕的野鸭子，让全家人饱餐一顿。
可是等来的却是邻居的质问和责骂，很显然，这不是只野鸭子。
先生回忆说，铁证如山面前，婆婆一直道歉。可是邻居并不买账，而且摆出了“鸭生蛋，蛋生鸭”的逻辑，说是损失惨重，全家人的生计都靠这只鸭子，叫婆婆赔钱。
争吵了许久，邻居拿走了婆婆仅有的三十块钱，并拎走了那只被拔光了毛的鸭子！
婆婆一边哭，一边教育着男孩，要读书，要争气，不要被别人欺负。
然而，若不是理亏，一般人是欺负不到婆婆的。婆婆嗓门大，语速快，说起话来一套一套，骂起人来也绝不含糊。
先生说，作为外来媳妇，婆婆一开始没少受白眼，但她风里来雨里去，干活比男人还顶用，骂架一个人可以挑战全村妇女。
但婆婆明辨是非，别人惹她，她当场怼回去；别人对她好，她知恩图报，十倍百倍报答。
生命弥留之际，婆婆和神进行了一次长长的谈判。
作为一个女人，婆婆一生坎坷，却也值得。
她前半生都在为生儿子而努力，自认为所有不幸都是因为没有儿子。
改嫁后，她迎来了生命的春天，公公秉性善良，与她相依相守，哪怕缠绵病榻多年，患病、摔伤、卧床，公公始终不离不弃，悉心照料。
最重要的是，她如愿得子，而且儿子成就了她生命中的高光时刻。儿子读大学，进军营，报国顾家，并且将她的心愿清单一一实现。
多年来，婆婆数度住院、病危，又一次次化险为夷，让人不得不感叹她生命力的顽强。
虽然固疾缠身，在视力、耳力、行动力都受损的情况下，婆婆依旧精明而热心，她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了然如胸。
每次出门，婆婆总是不断提醒着我们带上一样样特产，土鸡蛋、菜籽油、豆子、辣椒……哪怕我拒绝了多次的咸菜，她也会念叨到我装上车为止。
那颤巍巍的声音，提醒着一件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让我们久久不忍离去。
这几年间，婆婆身体每况愈下。远在他乡，先生时常被噩梦惊醒，流着泪说，怎么办，又梦见妈妈离开了！
我说，怎么办，这个噩梦总会成真，你要有心理准备。
元旦过后，得知我平安生产后，婆婆放下心来。我出院的前一天，婆婆做足了准备，她饱饱地吃完晚饭，沉沉睡去，安详而平静。
或许是太累了，婆婆睡得很深，她一口气睡了十天十夜，期间水米未进。子女们焦急地呼唤着，她微微睁开眼睛又沉沉睡去，不惋惜也不留恋。
在此之前，她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时间留下遗言，将身边的体己分配给老伴和子女孙儿。一共一万块钱，留给了公公，六个子女，十一个孙辈。
我想，十天里，婆婆一定和神进行了长长的谈判。比如，她一定跟神说，她留给我们的不是钱，而是金山银山。
比如，她一定会让神保佑我们，代代平安。
再比如，她一定会将所有子女孙儿的名字念一遍，要神庇佑身体健康，学业事业有成。
十天里，婆婆和神谈判着、抗衡着，直到精疲力尽，直到神答应了她所有条件，她才慢慢闭上眼睛，跟神走了，再也叫不醒了。
也许，这次谈判并不曲折，但婆婆操劳一生太辛苦，直到睡够了，才满意地离去。
然后，婆婆也变成了神！
永远记得这个时刻:2020年1月17日17时18分，农历2019年腊月二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