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门诊大楼的中心花坛,是我不常来坐的地方,要来也多半是趁着坏天气。因为若是放晴,就会有络绎不绝的人从我的面前经过,并且每个人看上去都好像比我更加需要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于是,我便会佯装正巧离开,而将自己的座位拱手相让。我会不动声色地慢慢站起来,若无其事地与对方擦肩而过,没有相视而笑,没有点头致意,恪尽职守地扮演着彼此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彼此可能的交集。
在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眼中,我看似就是一个即将康复出院的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出院后也像有大半辈子能让我活个够。可他们并不知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这张长椅上发呆了。“谢谢”?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谢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困境,亦不知道这个人的痛苦,更不知道这个人的绝望,只是一味地说着早已经习惯了的形式大过真心的客套话,望着一个奇怪的傻瓜远去的背影。所以,让“素昧平生”保持它原有的低调模样,我觉得这就够了。
很幸运,今天便是久违的坏天气,这儿没什么人。乌云照例盘桓于低空,撅着她那烟灰色的性感的唇,看着就像立刻会向我袭来一个个浓厚的吻,而我却只是尝到了她淬下的星星点点的冰冷,她浇熄了我心中美梦的余烬,将寒风灌入我残破不堪的心门。我坐在迷蒙的细雨中,愣神地看着呼出的热气托着记忆轻柔地向上飘起。
“笔洗……我就带走了……”我冷冷地说。
“他们又能在一起了……”前女友像是要说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替你丢了……”
然而,我食言了,就像这季节里虽阴沉了几天,却迟来的秋雨。我低下头,眼前缠绕着纱布的左手手腕,正吃力地捧着本应在那天就丢弃的清晰记忆,安然无恙的右手也一直留恋地摩挲着记忆深处渗血的痂。这原本是我最爱的一对笔洗,温润的月牙白胎底上描绘着靛蓝色的唐草;靛蓝色的唐草上凝结着光滑的釉面;光滑的釉面上生长着均匀的冰裂纹,时常把玩,爱不释手。可惜,如今只剩下了孤独的一只,压在伤口上随着脉搏一阵阵地刺痛。
“我能坐下么?……”又是她,女孩儿时不时就会像这样轻轻地来到我跟前。
“别坐……椅子湿了……”
“不要紧……”女孩儿弯下腰,拽长袖口抹了抹椅子上的雨水,接着,安静地坐在了长椅的另一头,撑起了她那把深紫色的小伞,伞面上零星地点缀着白色的涡卷纹。每当她将伞轻微地晃动,都会令我产生头晕目眩的错觉。
“就没有能让我单独待着的地方了么?”我扭头看她,喃喃地自问。
“是你……藏得不好……”女孩儿低头浅笑。
无论是谁,都会或多或少地渴望私密的空间,用以填塞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情感。越是临近人生的终点,我就越是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也就越是感到沉重。如今,我会很频繁地回想起许多刻骨铭心的画面,并且,在这所有的画面里,鲜有幸福快乐的:第一次的撒谎令友人蒙冤;第一次的偷窃令家人失望;第一次的放弃令恋人苦痛。这些画面烙印在我的脑海,周而复始地放映着,羞愧与懊悔折磨着我,却又更像是在宽慰着我,令我逐渐对生没有了眷恋,却向往永恒的宁静。
“能不能麻烦你……”我蜷了蜷身子,“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伞给你!”女孩儿将伞递向我。
“我接下这把伞,你就得回去……”我迟疑着举起手,扭头看她。
女孩儿只是微笑着,她站起身朝我这边挪了一步,弯下腰又把伞朝我伸了伸。
我接过伞对她说:“雨一时停不了,你先回去吧。”
女孩儿眯起了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慢慢地向后退行:“你也是……快点回来……”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有气无力地将自己藏进雨伞下。雨真的很小,根本没有撑伞的必要。但也正是由于她小,便可以乘着风绕开伞面上转动着的漩涡,偷偷地飘入一丁点儿大的深紫色伞下,沾湿我手上的绷带。不过,要是就以这样的缘由便陶醉在雨天所带来的天真烂漫中,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不期而至的潮湿渗入伤口还是会疼,而仰起头,伞外又并非能够疗愈身心的青空。
“他们分开太久了。”我望着前女友住处的那只笔洗。
“都不像是一对了……”前女友在我身后下意识地回复道。
我转过脸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兴许我们被卖家骗了。”
如今,就连住院,我都带着这对笔洗。偶尔取出端详片刻,不由得悲从中来。念及自己的身后事,却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它们。久而久之,满腔遗恨转变为自暴自弃,所以,最近的我对待它们,就并不怎么爱惜。这对笔洗被我临时充当过镇纸、杂物盘、垃圾盆、烟缸……直至最近我不慎将其中一只摔烂。俯视着被摔成了几瓣的笔洗,我呆立了良久,碎片在地板上不停地旋转晃动,好像就是在那一霎那我的眼前似乎产生了幻觉,仿佛有许许多多极其重要的东西摩肩接踵着想要逃离我的脑海。恍恍惚惚间,自己已经跪在地上,开始捡拾似细密雨点般的记忆。不过,倘若将过往与今昔牢牢地印刻在脑海,是否真的就能够得到救赎呢?很不幸,记忆的碎片还是割伤了我。
“那只是不小心……”女孩儿没有离开,她偷偷地站回到我背后,双手搭在长椅的椅背上,小心地与我说着话,“对么?……”
“可惜……”我搓揉着手腕上的绷带。
女孩儿沉默了片刻后,用柔弱的声音问道:“还疼么?……”
我摇了摇头,但女孩儿看不到。
“一定很疼吧?……”她继续问道,“你怕疼么?……”
“怕……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总免不了会疼……”
“能和我说说么?……”
我皱着眉沉默了片刻,随后慢慢地收起了伞,重新卷好并放在了一边:“还给你……”
“啊……”女孩儿见状有些不知所措。
“是把挺括的好伞…”我慢悠悠地说道,“为我挡雨……可惜了……”
无家可归的秋风裹挟着落叶穿行在医院的高楼间,它时不时变换着方向,敲敲卷帘门,踢踢自行车,翻翻垃圾袋,将败叶尽数糊在那些泥泞的地方。留下些许痕迹,它就会再次回到中心花坛这儿,在奇形怪状的水洼间踩来踩去,那激起的初生涟漪便是它在那儿稍作停留。所以,中心花坛这儿的风也异乎寻常的大,但也因此驱散了平日里嘈杂的人群。然而,这样的宁静此刻就像秋夜里倒映在水中的明月,忽感微风带着凉意,一哆嗦就将自己摇晃得细碎。害得我一时无法将其尽数打捞起。
“礼物还称心么?”我迫切地想要得到心爱之人的答案。
“这是一对笔洗么?……谢谢。”前任女友挑着眉问我。
前任女友的回应令我感到失落:“原来你知道啊……”
雨天未必喜欢与雨伞相伴。我总以为只要有了她,我就可以从成千上万冷雨的袭扰中逃离,就可以永远躲在那一隅温暖的晴空下。然而,伞外的雨始终还是下个不停。跌落在伞面上的雨声听着分外喧闹,抓不住伞骨而滑落的雨滴看着也格外寂寥,淋不湿的只有身体,被滋扰的终究是心灵。如果现在的天空万里无云,我又何必力不从心地撑起雨伞,又何必躲避这试图淋湿我的千丝万缕。干脆就让自己淋个畅快,谁让蜷缩在伞下也只是无济于事的逃避呢?
女孩儿不急不缓地走到我跟前停下。
我也便抬头看她。
女孩儿低下头睁大了双眼温柔地盯着我看。她紧贴裤缝的纤细手指正微微地颤抖,丰盈的下唇被用力地吮咬着,似乎就快要有翻腾熔岩般的情感喷薄而出却欲言又止。突然,她拿起雨伞挨着我坐下,再一次将它撑开,举在了我们两人中间。
“这样我们都会……”我突然低下头沉默了。
“这样我们就一样了……”女孩儿转过头来,“我可以看看这个么?……”
“嗯……”我将笔洗递给了她,“伞给我吧……”
“嗯。”女孩儿将伞再次递给我,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笔洗仔细打量起来。
“怎么样?……”我不抱希望地随口问道。
“好美的花盆!……种些什么应该会更漂亮的吧?!……心情也会变更好呢!……你说呢?”女孩儿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但不知为何,相比起惊讶,我的心里更多的其实是高兴,我用余光偷偷地看她:“拿它当花盆倒也不是不可以……”
女孩儿察觉到了我一闪而过的愉悦,歪着头眯着眼,捕捉着我的视线。当她发现我正窥视着她,便“嗖”地弯腰闯入我的视野,微笑着与我四目相对。
“我会和你一样喜欢它!”女孩儿眼里闪烁着光亮,直盯着我看,话语暖融融的,“我能拿来用么?……”
荏苒的时光,曾经赠与旧爱的笔洗尚在,但曾经的故事却早已是人面桃花了。
此刻,女孩儿紧紧地将笔洗怀抱在胸口,如获至宝。我也一样。她手腕的幼嫩掠过均匀的冰裂纹;手指的纤嫩倒映在光滑的釉面,指尖的粉嫩描摹着靛蓝色的唐草,手背的柔嫩融化成月牙白的胎底。女孩儿的双手宛如传世的汝瓷孤品,其净澈无瑕胜过我所爱的笔洗何止千百倍,令我无法将自己的视线移开。面对似曾相识的迷醉,迷蒙间仿佛再次回到与旧爱初次牵手之时。
“和你相处感觉不到负担。”我对某女性友人说。
“什么都不做最轻松了。”女性友人回复道。
“我想我已经有面对负担的觉悟了。”我心意已决。
记忆中,有太多的过往就和这一样需要我去原谅,去纠正,去弥补,去改变。可讽刺的是,如今自己这样的身体,几乎都做不到。也许应该更简单一些,选择去遗忘。可更讽刺的是,就连遗忘,我也早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所有的事,并不能说是耿耿于怀,却只是单纯地忘不掉。时间对于他人来说,是享用不尽的脍炙,而对于我却更像是嗟来之食。我仿佛正拼命地掐着酒杯深深的豁口,徒劳地看佳酿伴着伤口处的鲜血与剧痛溢出。对此,我感到精疲力尽。
“想要你就拿去……”我对女孩儿说的话毫无底气。
“谢谢!我不要,只是借用。伞也给你用!”女孩儿耸着肩朝我微笑,“我只带了这一把……是我最喜欢的一把……你也要像我一样爱惜!”
“那你用什么?!……”
“所以,你也要爱惜你自己!因为……”女孩儿笑得特别灿烂,“要用时我会去找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