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思文坐在咖啡厅一角的卡座里,缓缓咽下口中苦涩的液体,微眯着眼,在弥散的馨香中细细品味着。他额角的疤痕也温顺起来,静悄悄收敛了往日的狰狞。
在身后,站着两个五颜六色的青年,脸上写满了这个年纪特有的无所畏惧。卡座一旁,胖胖的经理弯腰赔笑,油光的脑门布满细密的汗珠,他在等着李思文开口。
“王经理,昨天我这两个小兄弟过来,好像跟你闹了点不愉快。”李思文淡淡地说道,“所以我今天专程带他们来,向你道歉。”
“不敢,不敢。李哥开玩笑了,都是误会,李哥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王经理腰更弯了。
李思文半转过脸,斜看着王经理低下的头,似乎很满意对方的谦卑:“好,既然是误会,那就翻过去,不提了。”
他接着又说:“那咱们再说说昨天和你没说完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王经理陪着笑又苦着脸,哀求道:“李哥,上星期豹哥……不对,是豹子,上星期豹子已经把钱收走了。现在我手里实在没有那么多啊。”
“你跟豹子的事,与我无关。他已经挂了,现在这条街归我管。”李思文剔着手指甲,漫不经心地说,“兄弟们要吃要喝,我也很难办啊。这样吧,退一步,再给你一星期,七天时间总该够了吧。再晚,我也没法向上面交待啊。”
说到最后,李思文深深盯着王经理的眼睛,咬着每一个字,声音里带出狠劲,额上的疤似乎更深了些。
“多谢李哥,多谢李哥!您还喝点什么?”王经理忙不迭地招呼着。
“人渣!昨天砸了店还不够,今天还想来干什么?”从店外走进王经理的儿子,看到李思文他们,一边呵斥,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你这混小子,别在这添乱!”王经理惊恐地看了一眼李思文,张开双手拦住儿子,就要往外推。
李思文闻声抬头,看到一张稚嫩的脸,和一双愤怒的眼。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三年前的自己。
2
那时的李思文也有一张稚嫩的脸,脸上写满了骄傲。也由不得他不骄傲,名牌大学,成绩优异,前途光明,女友漂亮,他有足够的骄傲资本。
还在校园中的李思文,一身棱角,锋芒毕露,没有丝毫社会上的圆滑。
那一天,他和女友温雅在咖啡厅小坐,突然被角落里传来的争执声吸引。三个穿花戴绿的小青年正围着店老板收保护费。
争执声越来越大,客人们怕引火烧身,纷纷结账离去。温雅也害怕了,拉着李思文要走。年轻气盛的李思文却做出了足以改变他一生的事。
“别怕,我看看怎么回事。”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李思文满是好奇。
“别看了,咱走吧。”温雅小声央求着。
“好,好,我再看一眼,最后一眼。”李思文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还向着角落张望,却正好对上角落里那个黄发青年的眼睛。
“我X!看什么看,削你!”黄头发瞪着眼呵斥。
“许你们欺负人,还不许看啦?”平日里听到的都是夸赞,李思文哪受得了别人如此对待,更别说在女友面前,可不能被落了面子。虽然心中也开始害怕,但强烈的自尊还是让他梗着脖子,硬回了句嘴。
“哟,还敢炸刺儿,欠收拾吧小子。”许久不见敢还嘴的,黄头发带着旁边一个绿毛一前一后凑了过来。
温雅拉着李思文想要赶紧出去,却被绿毛堵在门口。黄头发吐掉嘴里的烟头,露出歪歪扭扭的黄牙,撇着嘴教训:“怎么,不服啊?把兜打开,借我点钱花。”
“凭什么?”李思文犹自反抗着,但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啪!”毫无征兆的一个耳光。
“你说凭什么?老子就是想找你要,给不给?”黄头发说着,“啪”地又给了一下。
“啊!”温雅惊叫,“别打,我们给,我们给。”
说着,她使劲拉了拉李思文的衣袖,要他服软。然后又打开包,拿出所有的钱,零零散散堆在桌上。
李思文两个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此时也有些后悔,何必招惹这麻烦事。看着女友把钱全掏出来,有心阻止,可又张不开嘴。
“就这么点儿?”黄头发看着桌上的钞票不满意,一把抓过温雅手里的包,“拿来,我帮你找找。”
黄头发左翻右翻,索性将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也只多了几枚硬币。
“X!没钱来这瞎得瑟什么!”黄头发骂骂咧咧地把包扔在桌上,却看到掉出来的校园卡。他拾起来,对照着相片看了看,笑了。
“今儿哥哥还有事,不陪你玩了。这个先押我这,过两天拿钱来赎。”说着,黄头发把卡塞进口袋里,又拿过女友手机,拨了个号码。一会儿,黄头发身上响起刺耳的铃声。
“滚吧!”黄头发一偏头,绿毛让开了路。
“还我!”李思文怒目瞪着对方,还想上前去抢。黄头发不耐烦了,一手拍掉李思文伸过来的胳膊,另一手跟上又是重重的一下。
“啪!”的脆响,李思文被打得头脑发懵。
“过两天哥哥再好好陪你们玩,快滚!”黄头发说着,亮出刀子,“咄”地戳到桌子上。
温雅吓坏了,什么都不敢说,拉着晕头胀脑的李思文快步离开了咖啡厅。
之后的几天,温雅一直在埋怨李思文,怪他不该看热闹,不但挨打,还把钱都赔了进去。至于校园卡,只能补办,他们可没打算再去找黄头发。温雅更是连电话都换了号码。
3
那次的事让李思文很久都抬不起头,特别是在温雅面前。自尊被狠狠地践踏,被她看到自己最窝囊最没用的时刻,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心里。
李思文想要报复,想要找回丢失的尊严,可一想到黄头发那嚣张的眼神、力道十足的巴掌、还有亮闪闪的刀子,他又不知该如何去做。
名牌大学又怎样,在混混面前还不是一文不值。成绩优异又如何,还不是被狠狠扇着耳光。李思文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白活了,到头来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身边的人,连口袋里的钱都保护不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在校园里,哪儿都不敢去。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但有些事,一旦沾染,就再难脱身。
一天下午,在校园的林荫路上,他们撞到了正举着校园卡四处张望的三个混混。
“小子,你们可让哥哥好找啊!”黄头发眼尖,带着手下围了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李思文把温雅护在身后。
“欠债还钱,你们躲是没用的。”绿毛在一旁帮腔。
“钱都给你们了,放了我们吧。”温雅哭着说。哭声吸引了来来往往的学子们,不时有人停下脚步,远远观望。
“这里是学校,你们不许乱来!”李思文大喊着,越来越多的人给了他勇气,更让他不想在同学面前丢脸。
“你欠债不还,怎么是我乱来。当初可是说好了,没钱就拿你马子抵债,不算数了?”黄头发变本加厉地随意增加价码,又看向周围的学生,小眼睛瞪了起来,“怎么?你们想帮他还钱?看什么看!”
成天待在象牙塔内的高材生们,除了在电脑里,平日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被黄头发气势所迫,纷纷离去。
李思文的心凉了半截。温雅在旁边一个劲哭,反复说着:“没说过,没说过,你们不讲道理!”
黄头发又变了副嘴脸,走过来搭着李思文的肩膀,凑近了对他们说:“不是我难为你们,当初说好了你们拿钱来赎卡。结果倒好,人也跑了,电话也换了,我没法跟老大交代啊。”
“那你们想怎么样?”心慌意乱的李思文现在只想着快些解决,根本听不出黄头发那破绽百出的借口。
“今天是我们老大生日,你们去给他敬杯酒,道个歉,老大一高兴,也许就放过你们了。”黄头发笑嘻嘻地蛊惑。
“就是,就是,老大一高兴,没准和你‘交朋友’呢!”两旁的混混也怪笑着起哄。
“真的?敬酒道歉,以后就不再找我们了?”李思文不敢去想其它,只盼着能抓住那根虚无的稻草赶紧上岸。
他看了看女友。温雅本能地摇着头,明知不该去,却又不知还能怎么办。
“我惹的事我自己跟你们去。”李思文心中不忍,试图自己承担下来。
“那怎么行,你们抵押的可是这个妹妹的卡。”混混不可能答应。
半推半就的,两人被混混们拥出校门,坐进门口停的面包车,在暮色中离去。而那之后,校园门卫才慢悠悠地刚从厕所走出来。
4
KTV包厢里烟雾缭绕,豹哥顶着光头,大喇喇坐在正当中。两边是两个衣着暴露的公主,端着酒杯讨好似的给豹哥喂酒。他们背后里间屋的门关着,里面传出阵阵调笑的声音。
李思文被烟呛得睁不开眼,他挡在温雅前面,将不甘深深藏在心里,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豹……豹哥,我们还是学生,什么都不懂,求您放我们一马。”李思文狠了狠心,艰难地张开嘴,低声下气地哀求。
“好说,好说。”豹哥挡开公主送到嘴边的酒杯,越过李思文,看向他身后的温雅,又向一旁的黄头发满意地点点头,大笑起来。
“快给豹哥敬酒。”黄头发在一旁提醒。
一个小弟不知从哪里拿过来两杯酒,塞进李思文和温雅手里,又把他们推到豹哥跟前。
“豹哥,这杯酒敬你!”已经张开了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李思文看着手中墨绿色的液体,深吸一口气,接着一饮而尽。温雅在后面不敢说话,无助地端着酒杯。
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直流到胃里,李思文只觉得好像有一团火,瞬间包围了全身。身后传来温雅的咳嗽声,她也把酒喝了下去,看来被呛得不轻。
“好!”豹哥十分高兴的样子,把李思文拉到身边,拍着他的肩,说:“小兄弟真痛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过去的事咱一笔勾销,今后就是朋友了!”
“谢……谢谢豹哥。”李思文觉得头很晕,听了豹哥的话,心里长出一口气。
“来,接着喝!”豹哥从小弟手里又拿过一杯酒,塞给李思文。
李思文不敢不喝,一仰脖,又干了。
这什么酒,劲真大。李思文觉得脑袋里嗡嗡响,看着豹哥近在咫尺的大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见。房顶在转,地板在转,一切都在转。他想要看看温雅如何了,一回身的功夫,只觉一股酒劲上涌,直冲进脑子里,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5
李思文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只觉自己的头针扎般疼。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斜躺在一棵树下,旁边就是昨天给豹哥敬酒的KTV。
他站起身,胡乱整理下杂乱的衣服,一张卡片掉到了地上——正是温雅的校园卡。
温雅呢?李思文四处看了看,只有离他远远的行人,却看不到女友的身影。
昨天,昨天都干什么了?李思文忍着头疼,仔细回想,除了两杯墨绿色的酒,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温雅不会出事吧!他害怕了,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拨打温雅的电话,却提示对方已关机。
温雅!你不能有事啊!
李思文顾不得其它,先奔着KTV去闯,想看看温雅在不在里边。KTV门卫一把拦住他,推搡出了大门,告诉他:“里面没人了!”
温雅你在哪?
李思文焦急的思索着,他招手打了辆车,一路催促着回到学校。
宿舍没有,教室没有,找遍了整个校园也没有,手机一直关机,温雅,你到底在哪?
三天,没有温雅的一点消息。李思文万般无奈,跑去第一次见到黄头发的那条街,想问个清楚。又连着等了五天,终于看到黄头发。
李思文跑上前去,抓住黄头发的胳膊,大声问:“我女朋友呢?你们把她带哪去了?”
“松手!你马子不见了干吗问老子?老子又没养着她。不过老大对她挺满意,我们也挺满意,下次有机会再带出来跟哥几个乐呵乐呵!哈哈!”黄头发挣开李思文的手,满不在乎地回答。
什么?!不可能!不会的!
李思文眼前发黑,太阳穴充血,脑仁里一股一股跳动着。他一把抓住黄头发的衣领:“混蛋,不是说放过我们吗?你们这群畜生!”
“啪!”黄头发扭开李思文的手,又给了他一巴掌,“没找你要钱就已经便宜你了,别不知好歹。”
黄头发要走,李思文哪里肯放过,扑上去扭打在一起。无奈人单势孤,被三个混混围着好一顿暴打。
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学校,李思文浑浑噩噩地躺在操场上,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渗血的伤口再一次告诉他,只有拳头硬才能有尊严。
半个月后,温雅退学了。来办理手续的是她的父母,温雅自己始终没有现身,也一直没有再和李思文联系。
李思文远远看着温雅的父母拖着行李箱走出校园,没有上前去打听。他害怕,不知该如何面对温雅的父母。
校园里遍地是关于他们的传言,版本无数,但都离不开李思文、温雅、黑社会。
系里领导找李思文谈话,原本定好的作为交换生去英国学习的名额没了,保研资格也被取消了。面对领导怒其不争的叹息,李思文无动于衷。
无所谓了,这个世道,一切都是虚的,只有拳头才是硬道理。李思文决心用拳头去报复,去找回自己丢失的一切。
自习室里再找不到李思文的身影,跆拳道馆和健身房却留下他的汗水。
他的眼神坚毅了,肌肉结实了,身手灵活了,他觉得自己可以了。
6
三年时光,无数次的喋血街头,无数次的伤痕累累。大学肄业的李思文,终于用拳头打出了自认为的尊严,靠高材生的头脑站住了自己的位置。
豹哥?不久前“很不走运”地出了事故,现在李思文接替了他。
夜深人静时,李思文也经常在想,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如果当初没有多看那一眼,自己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成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海归少年?
还有温雅,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子,你活腻了?”身旁小弟的一声呵斥唤回了在回忆中恍惚的李思文。
他一抬手,制止住正要上前的小弟,接着站起身,走到王经理和少年近前。李思文盯着少年的眼睛,经历过无数场厮杀的气势无声蔓延,一点点压制住少年的血气之勇。
“小子,以后想清楚再说话。有时走错一步,就要用一辈子去承受,甚至,可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一辈子,你玩得起吗?”说罢,李思文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越过他向店外走去。
“大哥,那小子就是欠收拾,回头我替你修理修理他。”面包车里,小弟一边开车一边讨好自己的老大。
“七天后收钱,别难为他们。”李思文冷冷地说。
“是,老大。”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小弟识趣地闭上了嘴。
通过后视镜,他看到李思文冷若冰霜的一张脸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