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的第一个科室,是急诊科。那里是我真正意义上认识生命的开始,也是在那里,我开始懂得敬畏生命!
一、急诊的人间百态
爷爷带着奶奶颤颤巍巍的走进急诊,后面跟着十来岁的孙子。奶奶的腹水很严重,比足月的产妇肚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医生下了诊断,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我知道我生病了,但是没钱治啊。”
“是钱重要还是你命重要?”
“小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们也拿不出钱来住院治疗啊。”
“你现在这个情况很严重了,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医生你开点药让我们回去吧。”
“这么严重的情况回去,我们都不敢说会发生什么。”
“我们没钱啊,命不值钱的,就让我们回去吧。”
“……那你想好了,出了医院的门发生什么我们也没办法。”
医生和爷爷奶奶的谈判拉锯战,重复出现的词就是没钱治疗,明明知道自己病得严重,却很是无奈。
奶奶念着要回家,医生劝阻没有用,执意要走。来来回回拉扯,抵不过没钱交住院费,连注意事项都没听清楚就离开了。医生说很大可能会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发生意外。
送过来一位男生,邻居打的电话。男生是哑巴,智力看起来还有点问题。没人能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送过来的时候身上被砍了二十几刀,右腿、腹部、手臂、肩膀鲜血淋漓,一整包纱布盖上去很快被血浸湿。
因为没有监护人,医生只能给他大概包扎一下。男生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在他身边转悠,他不怕我们,用渴求的眼神看着我,舔着嘴巴。他的嘴巴早已泛白干裂,带点血色的都是受伤的血流下来没有擦拭干净结的痂。我偷偷地用棉签沾湿生理盐水涂在他嘴巴上,大概是干得厉害,他朝我发声的频率很高,四五次我就不再给盐水了。医生说那样没有用,他会更难受。
第二天没在急诊看见他,也没打听他是不是在楼上急诊病房住院观察。
值夜班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小孩,两岁半,农药中毒。一直是昏睡状态,妈妈陪在身边,怜爱地凝视着小孩。爸爸埋怨妈妈没看管好小孩,妈妈一言不发,没有辩解也没有争执。
小孩家有个鸭塘,当时爸爸妈妈在忙鸭塘的事。两三岁的小孩刚会走路,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趁着大人不注意拿到了农药瓶,就那样发生了意外。
有天晚上急诊送来位喝了百草枯的女孩,十七岁。百草枯在医学上没有解毒的办法,不要说喝一口,临床上只是碰到舌尖活下来的案例,一只手数得过来。即使人保下来了,内脏也是严重损伤,后期生活也是个大问题。最令人难过的是,喝下百草枯的人一开始生命迹象都正常,家属也觉得小孩好好的没什么大问题,只有医护人员知道,人会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脏器一点点衰竭,清醒着体会身体垮掉,回天乏术。肾上腺素一点点失去作用,器官一点一点被蚕食,身体各大系统紊乱,继而终结。
会在洗手间撞上很多哭泣的人,身边还有个人安慰着,但也不阻止哭。哭段时间擦干眼泪带着笑意出现在急诊某张床面前,鼓励着床上的人坚持下去。笑的时候,脸上的泪痕会裂开,还是一直笑着。
二、倔强的生存
呼吸科十一床病人叫陈杰,每次给他做治疗,小伙伴都会提醒一句“他脾气不好,不让做就走,别问第二遍”。第一次给他量血压的时候,他穿着外套。
“麻烦你把外套脱一下好吗?”
他直接怼我:“这样不能量啊!”
“这样能,但是不太准。”
“那就这样量。”
后来我向同学抱怨,才知道他是肺癌,天天上白蛋白也没用,现在就是拖时间。所以他脾气很不好,连带着家里人也不太好说话。
翻了一下他的病历,诊断出肺癌晚期五个月了,一开始在省人医做的手术,预后不好,开始化疗,转去肿瘤医院换另一种化疗也没起作用,来这儿继续加强化疗抗感染也是无用功。用个难听的词,他现在就是在“等死”,清醒着一点点往深渊下坠。
前一周转去省人医,到那儿人家直接拒收,前两天又转回来了,现在住抢一床。
那天中午看见他妻子在哭,下午的时候抢救室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我进去给别的床换水顺便看了一眼,女儿就趴在床栏上看着他,妻子拉着他的手一言不发,整个病房笼罩着压抑的氛围。医生下了病危,他插着管带着呼吸机,人已经消瘦得不行,一副骨头架拼凑着躯体。闭着眼,似乎在等着心电图变成直线。
第二天下午发现呼吸机已经撤掉了,在旁边备用,人也能讲话了,他妻子一直想尽花样熬汤,为了能让他自己吸收营养,而不是全靠营养液。
不知道下一次我再见他又会是什么样,是抗感染治疗好转还是恶化。
以前跟我妈聊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她们生命到最后疾病缠身,剩下最后一段时间,是回家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还是在医院病床上各种仪器延长寿命。我妈选择是回家。她想回家做以前想做一直没做的事,好好地陪伴家人,一家人守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不要那么痛苦甚至没有尊严地在病床上喘气。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明明知道是绝症,与其在病床上饱受折磨,不如回家圆满的过完剩下的时间,好好享受生活。后来再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迟疑犹豫了。可能没到那一步,我没办法做出真正的选择。如果可以,也许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们多活一天,再多陪我一天,哪怕她们觉得痛苦。我就是自私,偏执的自私,她们还在一天我就是有爸爸妈妈的人,我要留住她们,千方百计,以各种我能想到的方式。
三、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有一天中午上班刚出电梯口,便看见有两个人坐地上哭,走近了看清楚是一位妈妈和女儿,询问后知道是重一床的家属。中午重一床人没了,没能抢救过来。重一床五十一岁,应该是爸爸,女儿和妈妈瘫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女儿一直说着怎么人就没了?怎么接受啊?接受不了啊!
换好衣服去重症室看了一下,人已经变得蜡黄,西装外套领带皮鞋已经换好了。家里人摊在地上,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周围站了一群别的家属,看着也不好上前劝阻。重二床是个不到四十岁的阿姨,帘子遮住了床栏边,和自家人说着话也不好受。
过了一会儿哭声还在,夹杂着连续的难以置信和不愿面对。等医院停尸房的人过来,换好寿衣直接运走了。
下班的时候,科室老师问我害不害怕?不害怕!没多犹豫,真的不害怕。或许是天生有点胆大,又或多或少见到些生死,有些事情早就看开了。但还是有一点难受,五十一岁,只比我爸爸大两岁,他的女儿没有了爸爸,换做是我,我会崩溃得一塌糊涂。
晚上和我妈说的时候,她也很惋惜,毕竟还这么年轻。之前有人说,一个家族的人寿命是有限的,就像能量守恒,老人活得太长过的都是小辈的命。只是这样说说,没什么依据。但就像有人相信因果循环一样,这世间不过是一场轮回。
四、延续的生命被终结
刚生下来的宝宝,健康的会和妈妈一起回产科,有问题的都送到新生儿科。有点凑巧的是,大部分还是双胞胎,大多有着期盼的名字,兴安、兴康……
如果是早产或者黄疸,很快便可以出院。但大部分却是感染、肺不张、呼吸衰竭,很多小孩是熬不到出院的。
我在的时候,有个很有灵性的小孩,叫安安。平时眨巴着眼睛朝你看,喂奶的时候也很乖,看着觉得没问题的小孩,半夜脉氧可以掉到五十几,呼吸机都不起作用,完全靠手动模式配合呼吸频率供氧。浑身插满了仪器管子,哭的时候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好几次眼睁睁地看着他十秒之内哭不出声憋到全身青紫。
我转科之后有天朋友发信息,说安安走了,在新生儿科住了半年多,账上欠了二十几万,家里人接到电话没人过来接小孩,不知道最后安安被送到了哪里。
五、拿钱续命都没有机会
张浩是我在ICU遇见的,26岁,重度甲亢,吃药之后胖到一百八十斤,后来自己断药瘦到一百二十斤,就觉得病好了。有一天突发下腹胀痛,肠梗阻术后预后差直接转入ICU。
在ICU大半个月,已经是深昏迷状态,每天呼吸靠呼吸机,血压心率靠肾上腺素,一直在血透。家属决定接回家,像这样的情况,撤去呼吸机和肾上腺素血透机,能撑十分钟都不容易。
他大姨来病房给他带了新衣服,好像还有讲究,要穿七件。听他大姨说,他妈妈过几天就是去世十周年了,家里还有爸爸,哥哥嫂子,还有个侄子。本来有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计划今年结婚的。之前他脾气突然变得很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甩脸,女孩实在受不了离开了。
提一句,甲亢病人情绪暴躁,这是正常。
他做手术之前,自己去的卫生间,自己上的手术轮床,打术前针的时候说这一关可能过不去了,还被他大姨说了几句。“上一个手术回来的老奶奶八十几岁了,你才多大这一关就过不去了啊!”谁知这一关,真的就被堵在门外了。
ICU很少能活着出去,撤了呼吸机还好,还有机会,不然都是拿钱续命,那么多仪器其实人真的也比较痛苦。
大概三点十分,接的车来了,便开始换衣服撤仪器,等衣服穿好身上只带了造口袋,导尿管和一瓶生理盐水,人抬上床推出去的时候差不多看不见呼吸了,可能出了医院门人就没了吧!
我之前有一段时间状态很差,特别累也很崩溃,一直原地打圈圈,想不通走不出来,别人也拯救不了我。有一次在一个十字路口人行道上,站了半个多小时,红灯绿灯来来回回转换,犹豫要不要红灯的时候跨出去,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有个机会逃避,什么都不用面对,躺着好好睡一觉不被打扰,太累了真的。当时真到了那种状态,挣扎了很久,最后没勇气跨出那一步。
去了最近的医院,在急诊门口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去了手术室看看门口焦急等待的家属,去了产科看看满是希望的宝宝。脑袋里空空的,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想。那段时间很煎熬,但也就那样过去了,不明所以,悄无声息,只在我的生活里翻了个浪,没激起大的水花,也没留下什么印记。
后来觉得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要活着,所有的事都会过去的,把难过的日子熬过去,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这一生啊,盼家人平安,温暖生活,安生顺意!
以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