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对

奉对

上海图书馆,火热的江沪阳光,迎着风尘仆仆的一个年轻人。

灰色的亚麻短衫显得素朴十足,白净的脸上微红,额前双颊渗有汗珠,一头细碎短发整整齐齐。

在向管理人员出示了自己南开大学古汉语博士在读生的证明后,随着管理人员的引路下,来到了碑帖藏室。

千里迢迢从天津赶来,他只是为了此间藏着的宋拓《泉州本淳化阁帖》十卷本。在做好了基本的防护措施后,依次细心的开始欣赏起面前的拓本来。

兴趣其中,时间过得很快。看过《墓次贴》《中书贴》等几幅后,他来到身后的座椅上稍事休息,看着自己手中笔记勾勒记载的要点。

随意一抬头,在另一端看见了熟悉的文字。站起身来,来到那一贴前,细细低声念读着:“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他心下了然,这是王献之的《奉对帖》。

看着斑驳苍苍的拓本,字迹遒劲充满美感,但通篇下来,环绕着的一股痛心悲绝之感,仍是耿耿心间。

思察伤神,他捏捏眉间,回到座椅上休息。靠着椅背,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奉对帖》,寂静的藏室里只有自己一人,眼神随着勾回折转的笔画流转,蓦然间似乎一眼便是千年了。

......

会稽的山水,山碧水秀,最好的色料也无法染摹一二,青翠欲滴,逼人眼目。花草相间,扶株斜影,清浅动人。一场小雨过后,山间笼上的一层薄薄纱雾,充满了氤氲味道,空气清凉,透人心脾。

常年被人碾马踏踩出来的小径,细雨打湿土面,不易扬尘却也不泥泞,碌碌滚动车轮的牛车悠然地前行。

小小车斗内,坐着两个瓷娃娃般的小人。锦衣衬托着精致的面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互相注视着,随即又相互笑出声来。前方驱车的老翁听见这孩童清脆的笑声,心情也是爽畅,手中花鞭一抖,甩出个脆响,老牛的颈下铜铃声急促了几分。

“阿姊,你怕是不知,方才我可是惧怕得要死。那帮烦人的家伙自己在那里玩樗蒲棋还能发现我偷溜出来,差点也发现你了。”男童笑罢,右手拍拍心口,故作心有余悸状,说时脸上因方才忘形欢笑泛起的红润还没退下。

另一俊美的孩童却是个女童,分肖的发髻在两边浅浅缀着,垂下几缕细碎柔顺的头发,在微微晃动的牛车车斗里不时随风飘动。

脸上同是消散不去的红润,好不容易停下笑状,但水润的大眼睛中却泛着止不住的盈盈笑意。

女童声音清脆,稚声嫩气地用小大人的语气说道,“阿弟你下次可莫要再捉弄他们了,他们也是叔父的门生,叔父知道了会责怪你的。”

男童浑不在意,摆摆手,“阿姊莫要责怪我了,方才若不是我突然有如神君相助般,摇摇头说了‘南风不竞’,想罢阿姊也是会被发现的吧。到那时娘亲和叔父必定会责怪你我的,我们也就不能一起出来游玩了。你看这会稽山水,哪一处都是看不够,赏不完的,似画卷一般。”

听着男童略带得意的声音,女童眼中的盈盈笑意却是始终不曾散去。随着男童口中话往四面望去,看着雨后峻朗秀气的山水,再回头看看将头来回摆动,探头探脑的男童,她嘴中话也是又温柔了几分。

“是呢,这里的山水比卫家大人的山水图还要美呢,能共阿弟一同出来游玩,阿姊心中也是快活得很呢,只希望这日光莫要走得太快呢。”

顿了顿,少女的狡黠笑意浮上面容,“方才还错怪阿弟的苦心,阿弟实在是大才,难怪叔父门生们方才还夸奖阿弟“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日后必定有为,阿姊在这先跟阿弟赔礼道歉了,阿弟可是莫怪莫怪。”

说罢便在窄小的车斗内,微微直立起身子,想要盈盈托手一拜。

“咯噔”一声,硬木的车轮碾过一个小石块儿,在女童“哎呀”的一声中,车身一个抖动起伏,让本就不稳的女童直接往旁侧倒去。男童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女童的肩膀,两个人顺势都倒了下去。

驱车的老翁赶忙回头,男童却是半侧在车斗内,向老翁摆摆手示意无事,随后看向怀间枕着自己手臂的女童苦笑道:“阿姊,你可有摔痛?快些起来,我的手臂可是被你压得酸得很。”

女童闻言很快撑起身子来坐好,看着龇牙咧嘴在那揉捏肩膀的男童,一声轻笑,双手探上其左臂帮其揉捏。男童一脸得意,畅快说道:“阿姊帮我多活络一些时候,这手臂可是被阿姊积压得不轻啊,阿姊揉捏得可真是快活。阿姊近些时日饭食应该是肠胃大开吧,记得前些日子阿姊来玩时似乎还没如此之重......”

“嘶——阿姊你是作甚,啊——”女童本来笑脸盈盈听着男童在那碎碎念叨,可谁知其却越说越不着调,一声轻哼,小巧的鼻头微微一动,嘴巴撇起,手下用力掐扭了一下。

男童突如其来的喊叫,惊起了不远外矮林内的飞鸟,老牛也“牟——”地长叫了一声,颇为应景。

......

金陵建康,晋室南渡已有四十多年,虽说朝中大人不乏北伐之举,但胜负一时来回不定,未有多少成效。而建康随着数十年来光阴过去,显得愈发繁华,时人不知尚有多少,只知建康不闻雒阳了。

淮水河畔,高楼明堂飞檐瓦,三苍二白四分玄色,乌衣巷内,王谢等世家大族歌舞升平,风骚往来,冠盖簪缨者终日来往不绝。

王氏宅院内,层层折转,条条曲折。靠西方的一处小院内,三三两两散乱摆放着十数口硕大的陶缸。缸内水清且深,但也有数口已是干涸见底,近些时日里未有雨水,亦不得补充。

“阿弟,阿弟可在?”一声悠悠的呼唤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声音充满了细腻及温柔。小院内盘坐在一张小案几前执笔书字的白衫少年蓦地抬起头,手中笔墨汁滴落。其浑不在意,他搁下笔,站起身来,看着身前几米外站着的女子惊喜开口道:“阿姊?我莫不是在发梦吧,阿姊今日为何会前来?快快过来,今日得见阿姊,献之心中真是快活得很呐。”

说罢便匆匆着上在一旁的高齿木屐,一袭白衫广袖,轻轻走到女子身前。

看着身前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青年,女子脸上笑容也是明丽动人。鹅黄色的轻纱袖袍显得整个人飘逸动人,面庞清丽,长开后愈发的动人,比较小时,更是多了优雅的风采。

“许久不见,阿弟却是更加俊朗了,不知建康城内哪家娘子能向叔父得此佳婿呢?”看着献之白净俊朗的面容,鼻挺唇朱,发黑如漆,举止清新优雅,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自己,女子心中柔情无限,不自觉说出了心中的话。

献之微微一愣,看着已经双颊酡红的阿姊,轻轻一笑,浑然洒脱道:“阿姊可莫要笑话献之了,阿姊和献之一同长大,献之还是以前的献之的,不曾变过。”

女子听罢,心中微微落寞,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靥如花说道:“献之表弟可莫要菲薄,前些时日卫玠入建康,可是被建康各家娘子们围得严实,香瓜绣囊堆满车座,听说其回去之后还大病了一场。阿姊观你可不输江左卫玠啊。”

听得阿姊口中话,献之心下一急,不由连忙脱口而出,“阿姊也去看那卫玠了?没想到阿姊也如其他娘子般对其评价这么高。”说罢又似是发觉语气不对,顿入沉默,一时之间两人皆是不语。

“噗嗤”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先是打破了沉默,掩嘴轻笑道:“可不是献之表弟所想那样,那时阿姊在家琢磨《曹全碑》笔法,未有出门。叔父是一代大家,这《曹全碑》亦是叔父所挑选,言其字体娟秀清丽,风致翩然,秀逸类女子,最宜我描摹学习了。”

听得阿姊解释,献之心中不自觉松出一口气,随即又为自己方才冒然的话语感觉十足难以为情。

转身带起宽大的袖袍,风采翩翩,脚下的木屐发出“哒哒”声,献之来到自己的案几前,俯身拾起自己方才练习的作品,招呼阿姊过来观赏。

阿姊缓缓走近身来,探头看向王献之双手撑开的宣纸,凝视良久,转过头,仰起对着献之笑道:“怪不得方才在前厅,叔父言前些时日阿弟在练字时,从后突然掣夺你的笔却不为所动,叔父仰天大笑,叹献之表弟日后当有大名。如今阿姊一看果然所言非虚啊,阿弟笔力虬悭,用笔瘦劲刚健,法度初见森严,自有一番气象。且不言这院中十八缸的故事,献之表弟也是已经为建康名流所称赞了。”

看着近在眼前的阿姊,献之脑中有过几息的空白,看着面前精致的脸庞,白嫩无有微瑕,透明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长而曲的睫毛微微抖动,大眼中光彩流转,献之呼吸急促了几分,连其说些什么话都无有听清。

发现呆愣的献之,阿姊似乎也是明白过来,洁白的脖颈开始慢慢泛起红晕,染至双颊,不自觉微微往后退了两步。

眼前佳人的离去,一股幽香随着人的离开却反而更加浓郁起来,沸腾翻涌这冲入献之鼻内。一对漆黑浓密,修剪细致的星眉微微抖动了一下,献之也反应了过来。一时间两人又是无言。

献之心下羞赧,但是看着身前的阿姊,巧笑着开口道:“阿姊看这墨点,方才听见阿姊唤我,得知阿姊前来,心下欢畅,无意滴落,不知阿姊可有补救方法?”

低头的鹅黄衣衫阿姊,听得献之另言他话,心中一缓,看着纸上刺目的一团墨点,周边亦是已经晕染开来,模糊了几个字迹。心中微微思索,却无所得,只得摇摇头,示意无法。

献之洒脱一笑,将宣纸右手持端交付至左手,右手大袖轻甩,绕过阿姊身后来到案几前,脱掉木屐,屈膝跪坐下,展开手中宣纸,持起墨笔,凝神瞩目,微微思量片刻,手下轻挪重撇,起转回合。寥寥数笔后,原先刺眼的墨点已然不见,只余一头乌驳牸牛,牛角更是以一字钩提为状,神奇之极。

献之轻呼出口中浊气,正想询问阿姊,抬头却只见日光正好穿过阿姊发间而来,脸上光彩荡漾,有若玄女,不可方物。阿姊不知自己此时是何等景色,看见痴痴的献之,亦是喃喃出声道:“我家阿郎才学,果是非同一般。”

......

晋室南迁,永嘉南渡,衣冠南渡,即使士人们再如何粉饰,却仍然少不了其中的屈辱和悲愤,新亭对泣哭声仍回荡山水间,声声不绝于耳。南渡而来的士人们,必然要与南地本土的士人们争夺本该属于他们的权益。吴郡四姓——陆顾朱张;南迁北望——王谢郗庾。八大一品豪门氏族互有攻讦,相互之间“北伧”“貉子”之称谓相骂,可若是再往前论数代,先人故旧却并不是没有和乐往来,人间世事却是轮转莫名,无有可言名状者。

这来自北地的望族,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王谢两家。虽随晋室南渡后,但家族亦是没有衰败没落,“乌衣郎”子弟风采在前,谢家芝兰玉树亦不任其专美于前。谢安在会稽纵情山水时,除“安石不出,如苍生何”外,亦有谢玄谢道韫此等谢家宝树为人脍炙。“未若柳絮因风起”,不知让多少人为之津津乐道,自家儿郎亦是为此等女子神往久矣。

王献之与兄长徽之、操之前往会稽,拜访谢安谢安石。王献之知道,这是父亲有意着兄弟几人往谢氏招亲,由谢安过目其等风采,择采佳婿。

王献之心中默然,无何激动,唯独念想着自己的道茂阿姊。阿姊是母亲哥哥的侄女,郗家郗昙伯父的女儿。

生年不过百,岁时总是一转而逝,至今还能想得起小时和阿姊偷偷出门游玩的日子,还能回忆起和阿姊共同持笔书墨的日子,如今却已到成家之时,不知阿姊如今是否又有此等苦恼呢?不知阿姊心中又是否有我?

在谢家宴厅内,王献之独自一人低头默默不语,有所思,逮及有所提问,亦是多少回答,完全不似二兄,滔滔不绝。

有谢氏宾客赞叹王徽之有古之名士风范,曾在吴中有一士大夫之家有好竹。徽之欲观之,便乘坐着轿子径直前往竹园观竹。竹园主人知晓徽之前来,便在前厅端坐以待,而徽之却不理会,在竹园中长啸吟咏,尽兴后准备离开。主人洒扫厅室请徽之暂坐,徽之不就。主人乃闭门,徽之却以此赏,与主人尽兴而去。归后于空宅中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啸咏,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王献之在座下,身姿虽然挺拔,绰而不群,但忽而听着有宾客赞叹阿兄故事,心下微喜不自禁,而面色自若。内心暗想,若是阿兄能得谢氏青睐,便无我事罢。

心念之间,又另有一人出声。言徽之曾居山阴时,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然想起戴逵戴安道。彼时戴安道在剡溪,于是连夜乘坐小船前往,过了一夜时间方到。到达门前,徽之却突然而返,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

王献之听后心下愈喜,却突然听得另外一人开口道,素闻徽之雅性放诞,好声色,尝夜与弟献之共读《高士传赞》,献之赏井丹高洁,徽之却言“未若长卿慢世也。”不知其事若果?

王献之听见有人提及自己名字,心中“咯噔”一声,虽然心中不悦,但也是不失风度,面若玉辰,含笑点头示意。

待及兄弟三人离开后,在座众宾客共问谢安王氏三兄弟优劣。谢安回答众人说:“小者佳。”宾客们都问他原因,谢安解释道:“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古知之。”

未在厅中三人俱不知谢安的评价,而王献之一腔心思却已飞回百里之外了。

......

王献之虽然年纪轻轻,未到弱冠也已是一等风流人物,书画双绝,不弱名家,声名遐迩。就连晋孝武帝在为皇家选婿定下标准时也说,“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复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须. 正如真长、子敬比,最佳。”

而在此前,王献之十九岁之时,央求父亲亲自前往郗家求亲,圆了自己小时以来的念想。王羲之亲自手书一贴,后被人名为《中郎女贴》。郗道茂父亲郗昙曾官至北中郎将,故称郗道茂为中郎女,贴中言辞凿凿,且言“中郎女颇有所向不?今时婚对,自不可复得。仆往意,君颇论不?大都比亦当在君耶!”

王献之十九岁时,道茂阿姊二十岁,一对璧人终成眷属,自小时玩伴终可成老来伴了。一夜婚房红烛,摇摇烛影,如月合露珠般氤氲动人。一对璧人,两腔蜜心,在沉醉的夜晚抵死缠绵,胜过万千。

婚后是甜蜜的,自小相识相亲的两人,在接下来数不尽的日子有着憧憬的生活。献之无意仕途,有父亲为其购置的田产,夫妻二人衣食无忧,可投心于山水与书法,一时恩爱甜蜜无边。

人间世事莫名,仅仅半年的时间,献之共道茂阿姊的父亲二人俱先后离世,连番的打击,夫妻二人勉强携手,凄惨经营,一身心血皆是涣散。

婚后数年有一女,名润之,却是不久夭折,更让人心碎,无语质问苍天。幸而有两人同在,不惧忧愁。

晋孝武帝的妹妹,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嫁予了桓家子弟桓济,也是帝王对日渐势大的桓温的一种拉拢及警告。

桓家是兵家世家,北伐南征,桓温更是手握重权。但是司马道福如一般女子一般,渴望的夫君是温文尔雅的骚士,而不是挥汗粗鲁的兵家子。当年江左卫玠入建康,她也前去了,其人一时风采让其久久不忘,后来有见王子敬,更是倾心于他。奈何此时献之已同道茂阿姊情投意合,已成连理。

嫁予桓济婚后的日子,司马道福并不满意,在梦中人与现实的对比中,愤懑日渐加深。自己是一国公主,为何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让自己满意。在这种两极的对比折磨下,桓济却因在父亲恒温去世时候,密谋谋夺叔叔桓冲手中的兵权,事败被贬,而司马道福在突如其来的惊喜中,与桓济和离。

一人幸却是两人忧。司马道福仍然对献之念念不忘,祈求兄长婚赐,瞬时将二人堕入无穷深渊。

献之悲愤之下以艾草炙足,双腿俱伤,唯求能避过此遭。献之低估了司马道福对其的爱慕和决心。

道茂阿姊在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家门前,却只得仓皇离去,其中凄惨孤苦,未若文字可供一二。举目无亲,父亲早逝,唯有伯父郗愔门下寄存。

眼看着昔日枕边人另起红烛,听着伯父传回的消息,道茂泪眼婆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拿出往昔字稿,睹物以思人。院广人孤,山间寒泉冷鸦飞瀑,声声凄惨入耳,缕缕苦寒相思。

王献之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并没有对司马道福有特别的冷遇,二人亦有子女出。天然秉性也好,家族累累不得也好,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辜负后,他没有让另一个喜欢自己的女人品尝那其中的孤苦和绝寂。这内心积涌的伤情,他不让其他人品尝,独独作为自己与阿姊的专门,也汇成了献之的一道书信。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极度的伤痛与思念的疯狂之下,献之与阿姊约定了一道令人哀婉愁绝的约定。

道茂阿姊未有他嫁,孤此一生,郁郁寡欢,深宅中七年后憾憾而终。

道茂阿姊死时三十有八,快活畅快时日唯有与献之十年而已。献之曾自叙自记,

“昼夜十三四起,所去多,又风不差,脚更肿……”

“奉承问,近雪寒,患面疼肿,脚中更急痛......”

“仆大都小佳,然疾根聚在右髀。脚重痛,不得转动。左脚又肿,疾候极是不佳......”

献之晚年在心灵和身体上都承受着自己对自己的拷磨,一篇《奉对帖》足见幽情。时至于此,无由可见。

道茂阿姊去世后,四年,献之亦终。病笃时,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

......

“喂.....醒醒,醒醒.....”感受到轻轻的推搡,他挣扎抖动着撑开了眼皮,看着微微俯身,近在面前的脸孔,略微熟悉却又十分遥远的感觉让他愣了几秒,似是还没从梦中回过神来。

有些慌乱地把视线挪开,四顾一看,却又是在藏室内,拉着窗帘的窗台已经没有透出莹莹黄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推醒他的的是个女子,同上午领他过来的管理员是同样的装束。应该是换班的管理员。

她开口道:“你好,碑帖藏室夜间不对外开放的,我们要关闭藏室了。”看着少女微带着歉意但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脸上微微一红,自己以学习的名义进来,却是睡了一下午。

收拾好东西走出藏室,在门外,他呆呆地看她锁好门,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我下午有点累,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为自己辩解一下的意愿,但临到嘴了却又说不出口了。

少女管理员看着他突然嘴拙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口,眼睛里笑意盈盈,轻松的开口道:

“没有啦,大博士,我知道你们研究这些很累的。”说罢俏皮的一抖手里的记录本,随后将他的进出登记给填补完成。

似是因为刚刚醒来,脑海仍有点混乱,随后看见少女在管理员一栏写下自己名字的同时,脑海一阵嗡鸣,梦中馆中交错不定。

“阿姊.....”他犹如失了魂般,梦呓般喃喃。

他看见她签下的名字是郗稻瑁。顶上一览来访人,填入的名字是王子敬。

(写在文后。

作此篇,最开始之初,是在寒假读《世说新语》时,德行篇,第三九,载的便是文末王献之死前自语。感触颇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真。此篇所有材料,皆从寒假开始收集,取自《晋书》及《世说新语》。动笔之心久已有之,但奈何心中一吐之气不生,鹏之适南冥尚且需以六月风,故怠笔至今。魏晋时期的人自有一种风态,语言难以概述,文字难以描摹,至于山水以青翠秀丽不似人间,如何斟酌用词符合心中之感,亦感头疼。虽通篇已成,但多少不及心中之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前人之述是矣。

文中事件为此两处所载,唯有删减,润色而已,但于时间一事上因故事剧情需要,略有浮动,若想了解详细内容及相关史实,可寻《晋书》卷七十九 列传第四十九  卷八十 列传第五十。

附一则苦笑心得之感。晋孝武帝所言此则,“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复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须. 正如真长、子敬比,最佳。”出自《世说新语》排调篇 第六十则。其后尚有文字:......珣举谢混。后袁山松欲拟谢婚,王曰:“卿莫近禁脔”初想着实好笑,“莫近禁脔”,但也有似是注定献之道茂二人伤情之状。不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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