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驾校的考场出来是十点半的时候,科一很容易,二十多分钟也就搞定了。推门往外走就是停车场,暴土狼烟,周围生着枯黄的杂草,两排白色的教练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我对着天空眯起眼睛,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今天早上五点多就爬起床了,再加上肠胃不适(昨天晚上吃了顿火锅),两件事叠加到一起,精神头儿真不算太足。
我走到近处迷迷瞪瞪地逛悠了一圈,没找着自己的车在哪儿。停车地点忘了,车牌号没记住,周围的汽车也是一色儿的白,让人分辨不出。直到身后传来呼喊声,我的窘境才得以化解,向那个挥手的影子走去。
来到近前,发现车子已经换了。一辆老旧的红色桑塔纳停在那里,等我的人是S教练。他说,W教练带学员考科三去了,我送你们。我点头说好,谈了谈考试的情况,客气了两句。然后我们双双打开车门,坐进去。对于这位S教练,我并不十分了解。接触,也不过是两三次的样子。先前只是觉得他脾气比较大,讲话冲,性子急。不过,鉴于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倒也不惹人讨厌。话说回来,年复一年地教一帮生瓜蛋子学车,能保持耐心,本来就不容易吧。
此时此刻,S正慵懒地坐在方向盘后面,头发半长不短,油油的,后脑海因为睡觉压扁了一些。他脸上胡子拉碴,人中很深,夹克的拉锁半开着,袖口蹭了几道白灰。S刷着抖音,看的净是一些弹琴唱歌的东西。哪怕以中年人的标准,这个形象也有些邋遢了。我坐在副驾驶上发呆,肚子里面空空的,早晨没吃饭,饿得前心贴后背。
S看着一个女孩弹琴的视频,嘀咕了一句:瞎胡闹。随后关掉了手机。他歪着头坐了一会儿,短暂沉默后,又把手机举起来,对我说:给你听听我弹琴的录音。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厢里就响起了《天空之城》的曲子,熟练、流畅。听了半分钟,他问,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这是您弹的?他说,对,我弹的。不像是吧?我说,没有,没有。其实心里明白,自己的意思已经暴露无遗。他倒是没在意,又说,这首曲子简单,还有更好的。接着,就响起了另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吉他曲,节奏极快,曲调激昂,一听就不是新手能弹出来的。我心里十分惊讶,赞美了几句,对眼前这位教练突然有了全新的认识。我问,那弹唱您肯定也没问题了?S笑着说,玩儿乐队的时候可以,现在不行了。抽烟把嗓子抽坏了。我说,您还玩儿过乐队?他说,是啊,很年轻的时候。说完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下身子,滑动手指,从列表里选中了一段录音。他说,这是个弹唱的,凑合着听吧。随后《成都》的前奏就响了起来,紧跟着一段低沉的男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味道。我听得入迷,可不一会儿S就把录音关掉了,感叹了一句,嗓子完了。顺势把手机揣到衣兜里。
“您玩儿乐队,应该是八、九十年代?”我问。
他说:“对,八几年。那会儿都喜欢这个。”
“是专门学过乐器?”
“没有,那年头哪儿有学校教啊。在歌舞厅看到有人弹,就喜欢,就往人家跟前凑合,缠着拜师,要学。摸上了琴就更爱,跟着了魔似的。等学会了就拉着几个哥们儿组了个队,在歌舞厅演出,弹琴,唱歌。”
“乐队有名字吗?”
“名字?没有的。现在回头看,就是毛头小子混日子。”
“据我所知,一个乐队应该有不同分工。”
“主音吉他、节奏吉他、贝斯、鼓、键盘,外加主唱。我嗓子不好,就弹吉他,鼓也能来,键盘没学会。”
“您那会儿都唱什么?崔健?窦唯?”
“崔健有,最喜欢。窦唯有段时间跟黑豹是一回事。另外,还有唐朝、张楚。那会儿唱的最多的是齐秦,人们喜欢点。估计你们这帮孩子都没听过。”
“也没这么陌生。张楚的歌我也喜欢。”
“为什么没一直唱下去?”见S不说话,我接着问。
“弄这个养不起一家人嘛。”S说,“自己一个人飘着是一回事,有老婆,有孩子是另一回事。其实九几年的时候,教过一段时间琴。租了间平方,办班儿。头几个月还行,后面就收不来钱了。那年头,有闲钱学这个的还是少。”
“那后来呢?”
“后来?这不教你开车呢吗?”
S苦涩地笑了一声,手扶到方向盘上,看来是不打算继续聊这个话题了。
“那两个女孩儿快考完了吗?”他问。
“估计得有会儿。”我说,“她俩说考课四,我进考场的时候还没动静呢。”
“先送你吧。一脚油也就到了,回去歇歇。”
我又客套了两句,回头一琢磨,其实挺多余。S教练转动钥匙,带我驶离了驾校的停车场,往公交站的方向去。从市区到我学车的地方需要一个半小时,估计未来的日子,免不了还要一趟趟折腾。
我们就这么无言地走着,开车,坐车,分工明确,只是我自己觉得很不平静。大概又过了五分钟,在一个等红灯的当口,我开口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您要是想弹琴,完全可以继续啊。哪怕教琴,也不是不行?S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拿起烟盒掏出两根问,会吗?我摆摆手。他塞了回去,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一口,左手夹着,伸到车窗外。
“我现在就当爱好了,没什么其他想法。”他说着,把右手的五个指头伸到我面前,“手完了,弹不好了。别人听不出来,可我自己明白。”
他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最入迷的那几年,也想过,要不要去北京闯一闯?可后来就有自知之明了。自己的琴,别人的琴,弹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差远了。这水平也就在家门口儿混混,出去连个屁都不是。几斤几两?我自己还不清楚?等再后来爹妈催着结婚,把我们那口子娶进门,就更甭想了。就这意思啦。这辈子和琴就这么大缘分。”
变灯了,S的注意力,又回到方向盘上,没再说话。我被他那段话噎得不知道该怎么接,也就没吱声。
“你这孩子真怪。”又过了一个路口,S说。
“怎么?”我问。
“跟别的学员也显摆过,没你这么多话。”
“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还没等我回答,他问。
“音乐我不懂,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平时喜欢写点儿小说,所以类似的情感,多少能理解一些。”
“发表过?”
“没有,也没试过,就像您刚才说的,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这些年写的净是些不入流的东西,自娱自乐吧。”
“哦,那挺好。”S点点头,“当个爱好。我一会儿就把你放那儿了。”
S用右手指了指前面的公交站。我点头。
“年后想练车,随时跟我联系。”S说。
“行,到时候微信跟您说。”我回答。
“孩子,我劝你一句。踏踏实实上个班儿,别想太多了。”
“我懂。类似的话,别人跟我说了一万遍了。”
“千万别跟我学,臭流氓才像我这样呢。”
“没必要这么说吧?”
“怎么没必要。”S说,“养不活自己,就是臭流氓。”
我衷心地说了句谢谢,打开车门,走下去。站在公交站边,看着S把这辆破旧的教练车缓缓开走,我们过两天应该还会见面的。风不小,道路两边飘扬着红旗,我在等的那班公交车,不知道离这里还有多远。面对着这种未知,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恐惧像一个笑话。又觉得,其中的一些部分,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