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阅读的人,多半对谈论阅读本身的书情有独钟。一来希望从中学习到提升阅读能力的方法,二来抱着猎奇心窥探一下名作家们的阅读方式以及他们的离奇书缘。这类书市面上不少,有一些的确写得很不错,而真正能挠到痒处的却不多。或许是因为经常挠经常挠而变得麻木了。
唐诺的这本《阅读的故事》,当初也是怀着巨大的兴趣买来一读。自认为是伍尔夫所说的不听取任何阅读建议,跟着自己感觉走的读者,不过也不反感别人来分享阅读经验。大致浏览一下目录:《好书是不是越来越少了?/有关阅读的持续问题》、《书读不懂怎么办?/有关阅读的困惑》、《太忙了没空读书怎么办?/有关阅读的时间》等等。这样的困境,哪一个喜欢阅读的人没有遭遇过呢?几年前在机场登机口的座椅上飞快地翻读着,却被唐诺那喋喋不休的絮叨搅得完全同步不了他的意图(这种絮叨后来在他的《尽头》一书中发挥到极致),思路凌乱得让人恼火。同时又被频繁地更换登机口这种中国式航空管制弄得焦虑不已。反正,对它的印象一落千丈,从此被我搁在书架的边缘地带冷落了许久。直至最近想总结一下个人阅读史,又重新拿出来翻看。在书的前言中,唐诺的话已然印证了我当时的失望。面对“阅读巨大的、本质性的困境”,他“只能诚实地去正视,去描述,并无可奈何地把自己有限的思考、有限的因应解决之道给提供出来。”读到这段话,我顿时就原谅了他的絮叨,那是一种由于自身语言的捉紧自然而然显露出来的心有不甘。我为自己先入为主的苛刻感到内疚。原来他和我一样也在追寻答案的路上。我很庆幸地看到,相对于阅读世界如此浩渺的时空,我和他的距离就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回过头来一想,如果早看到前言里的这句话,当时的自己也未必会释然。年轻的时候读书,“嫉恶如仇”,遇上自己不喜欢的片段,就会迁怒于整本书,急于彰显自己所谓的主见。一叶障目的结果是错过了不少好书。如今已然没了当年的心高气傲,对文本显得宽容了好多。这里不妨借着唐诺的絮叨来梳理一下自己对阅读的些许理解。
好书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周边的人谁要是提出这个问题,绝对会给人留下如此印象:此人张狂,不值一辩。如果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马尔克斯笔下的玻利瓦尔呢?不管是马尔克斯借了玻利瓦尔的口,还是玻利瓦尔亲口所说,仔细掂量一下这句话,倒也值得认真对待。
唐诺凭借浸淫于书业几十年的经验,首先开始郑重其事地分析客观上好书坏书的影响因素:书籍出版流程的弦曲线模式意味着波谷时好书少,波峰时好书多;坏书制作周期短,所以数量多于好书;社会的自由程度决定着好书的生产率,等等。然后分析主观上的原因,列举了几种可能会抱怨好书越来越少的读者。
第一种是无关系之人。所谓“无关系”,是唐诺从日本文化中搬来用的,”日本人用这个词来说现代大都会里原子化如一个个孤岛的人们“。这里是指那些对外界冷淡,内心荒芜,与书籍失去关联而又怨声载道的人。这类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需要抱怨。
第二种是因外界因素干扰而无法持续阅读的人。他们把阅读当成一种轻松的娱乐活动。一旦在阅读过程中分心或遭遇困难受挫,则会轻易放弃继续阅读的可能性。这些人放弃阅读的理由众多,除了“好书越来越少”以外,还有“太忙”、“书读不懂”、“不知道读了要干嘛”等等。这些理由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另用文章来做专论。唐诺在本书中也的确这样做了。
这部分人群数量众多,他们的阅读量大小会给书市带来极大的影响。常听到业内人士感慨阅读风气大不如前。现如今社会娱乐活动泛滥,繁盛的电子产业打碎了阅读的整体性。人们流连于快餐式阅读和碎片式阅读,没有兴趣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去阅读一篇费脑的长文。关键在于,阅读此类文章的精神收益不易被人察觉,而人多青睐于短期的精神回报,更不用说从精神回报到物质回报的转化率。
其实也挺正常,能持续阅读的毕竟总是那么一小部分人群。他们的数量不见得像濒危动物那样在减少。只不过他们处事低调,不愿向外界展示这一方私人净土。他们有稳定的圈子,基本不用担心因失去同类而产生过分的孤独感。他们的品味稳定,不会随着流行思潮做大幅度的变迁。他们是阅读界的中坚力量,却不一定是阅读消费的主要市场。
书业人士根据书业市场状态来判断读者状态,却忽略了一些因素。首先,持续性读者的阅读量已趋近稳定的饱和性,已无法针对突飞猛涨的图书出版量做出适量的反应。其次,好书的其中一个特点是,它必定耐读。这延长了该书的消费时间。有些书甚至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阅读。重度阅读者毕竟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依靠书业市场的兴衰来判断阅读行为,还是有失偏颇的。
第三种是因内部因素干扰而无法持续阅读的人。唐诺借用玻利瓦尔的状况给出了两个内部因素,衰老和绝望。衰老扼杀了阅读行为在物理上的能力,绝望阻绝了阅读欲望。
这类人比较悲惨,他们多处于人生最后阶段。随着无限黑暗的逼近,他们开始清算一生得失,阅读也在最终审判的清单上。不是所有人能对自己有恰如其分的评价。对终身所行之事,在生命晚期又将其完全摒弃的例子也不少。时日不多的焦虑,壮志未酬的不甘,衰老状态促进了人的时间感知,这一切让人内心产生了绝望。唐诺得出的结论是,“在不满和绝望之间”,阅读才得以持续。
说了这么多,那到底什么是好书呢?唐诺没有踏入这类形而上式的泥沼之中。因为这个问题过于私人化,十个人会有十种答案。存在交集,也必定有所不同。文本的迷人之处即在于此。
书读不懂怎么办?
如果书是非看不可的,比如升学考试、职业进阶等相关的书,其后有强大的效益链挂钩,那么读此书的人必定舍不得扔下,自己也会想尽办法去读懂,或自己钻研,或求助于师长,没功夫去问这种无切实答案的问题。但如果是无物质收益的闲书,即使扔下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不利,但就这样扔下,自尊心面子上挂不住,总得找一个像样的理由让自己全身而退,于是便把问题球提给了外界。
这个问题本身是成立的。毕竟谁都有读不懂的时候。于是唐诺开始好心肠地安慰起来。他搬出了博尔赫斯,这位大师实在太谦虚,以至于让别人觉得称赞他就像是在污蔑他一样,他一定会立即做出澄清。“我已经快要七十岁了,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贡献给了文学,不过我能告诉你的还是只有疑惑而已”。接下去,唐诺大费笔墨地谈论起“困惑”来,以及它的前身“陌生”,还有它的进阶行为“瞻望”。他把困惑当成一种动态平衡的常量,不断溃灭,又不断产生。面对这些困惑时,应该充满激情地去享受同它们互动的过程。大有一副向形而上之路进发的势头。
读不懂很正常。但要说服自己读不懂还要继续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唐诺列举了大江健三郎的例子。小时候的大江在阅读领域里已经有极高的觉悟,他在大枫树上搭了一间书屋,只带一本最难读的书进去。这是一种强迫症,能排除外界的干扰,确保读者在面对困惑时不至于落荒而逃。不是谁都能拥有一间小树屋的,如今白发苍苍的大江无法再爬进小树屋,也没这个必要。衰老的他没有感到绝望,仍已日渐不支的暮年之力继续探索这个无涯的阅读之海。所以关键不是小树屋,而是建造小树屋的觉悟。
大江的例子除了让我们惊叹于他的超人毅力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万般无奈之下,唐诺祭出了最后一张皇牌——时间。其实也是从大江那里借来的。是的,时间能冲淡一切,当然也包括困惑。在阅读过程中,把“困惑”打包隔离,然后”等上一段时间“,等待困惑“自动解开。”要等多久?自己设定时间。时间到了还没解开怎么办?大江说那就勇敢地去正面面对。怎么面对?大眼瞪小眼?这个问题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毕竟个人的理解能力有限,总有一些无论如何也无法推动的墙。勇敢的唐诺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还有无数堵墙在那里,可以试试别的墙。听起来真是令人尴尬的无可奈何啊。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你努力推墙的同时,自己的力量也得到了加强。
太忙了没空读书怎么办?
男人对女友失去兴趣后,也会用“我很忙”、“我没空”等借口来逃避。有人认为再忙也有停歇的时候,阅读也是如此。据唐诺看来,那些把零碎时间都用来阅读的读者不懂”热力学第二定律“,不是所有的时间都可以被有效地利用。用现今流行的话来说,还是太LOW。真正喜欢阅读的人,不会把阅读放在自己的日程表上,去和其它繁杂事务挤来挤去,挤个面红耳赤。他们会把阅读时间独立出来,作为一个专门的”节庆时间“去享受。所谓”节庆时间“就是受法律保护的纵欲。这样才能畅心所欲地沉浸在阅读的乐趣之中。这点与偷情的情况截然不同。所以,唐诺仍然不会按照读者所希冀的那样给予痛快的解答。而是大谈特谈自己对阅读与时间的感悟。
一旦涉及到时间,难免要提到个体的时间尽头——死亡。聊阅读聊到死亡,不免过于沉重。还能不能愉快地阅读了?不过喜欢阅读的人,大概都考虑过这么一个问题:自己的一生到底能读多少本书呢?这些书里面又有多少本是值得一读的呢?这就跟把活一百年换算成活三万六千五百天换算成活八十七万六千小时那样令人恐怖。当时间的总额有了一个确切结果以后,一分一秒地减少也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倒计时。我们都在步向不可避免的死亡。而唐诺认为,”一个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干的。最终,这样的事是连死亡都可超越的……“,而他是怎样把这件主要的事与阅读联系到一起,我没有弄明白。毕竟死亡可以让一切话题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用它来映衬阅读,实在过于冒进。更别说超越了。
随后,唐诺从另一个角度来解答这个问题,就是想说服读者,相比于写作者花费在这本书上的成年累月的精力,读者所花费的简直是小菜一碟。所以花费这些精力去阅读是不会亏的。归根到底,唐诺并不是想回答没时间读怎么办,而是想说服读者,用阅读取代生活中的其他事项是值得的。再回到本段开始男人与女友的例子。男人已经对女友失去了兴趣,除非女友自我更新增强魅力,否则无法挽回男人的心。显然书本身不具备这种自我完善的能力。凭什么让人主动牺牲其他诱人事项重新投入到已然失去兴趣的阅读之中呢?
至此,以上三个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估计也不会有。唐诺这本书的特点就在于此。文章的标题并不一定是核心。它只是一个楔子。关键在于从中引出一系列与阅读相关的问题,随后进行发散性探讨。像树干长新枝一样扩散。中间夹杂着许多名作家们的金句良言。他对自己的引用癖也毫无愧怍之感。如此的文本结构注定写作过程是一个漫长的迂回过程。阅读时明显感受到了唐诺的老本行发挥作用的痕迹。他会将不同时期写下来的心得进行整理,把相关话题编辑到一起,再整合。所以他的文章很长,又不是传统的圆结构。可能第一部分的内容和最后一部分的内容讲得已经不是一回事了。所以读者看到最后,再回过头来看看标题,感觉有些跑题,初看标题时心中所抱的预期并没有实现,不免令人恼火。
对此,我宁愿理解为,他正试图通过这样的写作,来不停地说服自己,重新上紧发条,好继续在这阅读世界中迂回前进。其实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