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摇摇晃晃的前行着,路面上的积雪还未散尽,车窗外和煦的阳光隔着透明的玻璃撒在了灵子的脸上, 有一丝温暖急速地掠过了她的脸庞。
公交车上弥漫着一股韭菜盒子的味道,夹杂着豆浆的豆腥味,车厢里坐满了人。
到了一个站点儿,司机踩了个刹车,在惯性中,灵子的上半身来了个45度的前倾,胃里的早餐差点跟着倒出来。
上来了一位老大爷,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超大号编织袋子,这么冷的天,出门儿简直就是在受罪。
车门儿关住的瞬间,一缕风不偏不倚的灌进了灵子的脚心,她下意识的跺了跺脚,好冷啊!双脚都不听使唤了,冻的有些麻木了。
掏出手机,插上耳机,音乐的旋律慢慢掩盖了内心的焦躁,她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睛。
一个颠簸将昏昏欲睡的她震醒,她索性坐直了身子,看着窗外的风景。
白茫茫的一片瑞雪覆盖在田野上,交差在干枯的树枝间,零下几度的温度暂且消融不了成堆的积雪。
车外的行人大都躬着腰,弯着背,手互插在胸前,迈着碎步,在冰溜子上慢慢前行。
十点了,还有最少半个小时的车程,因为雪后路滑,车子如蜗牛般慢慢爬行,愈发的慢了。
这场雪下的有点儿猝不及防,难得十年一遇的厚,还好,总算是晴了,不然,可是要更冷了。
灵子今天是回老家,看望二婶。
二婶的“脑子”有点儿问题,然然呼呼的,时清醒、时发呆、时哭、时笑,五十多岁了,是灵子亲二叔的老婆。
灵子对二婶的情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萌芽期懵懂的一份精神厚爱,无法言传的独一无二。
(二)
二婶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娘家在江南的一个小镇,正宗的南方妹子。
想当年,那叫一个水灵,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那时的灵子还是个小屁孩,整天屁颠屁颠的跟在二婶的后边蹦个没完。
听家里人说,二叔是在南方当兵的时候认识二婶的,为了和二婶谈恋爱,他冒着被部队开除的风险,偷偷摸摸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复原退伍,才将二婶带回了陕西老家。
二婶与灵子的家乡,这个北方小村当地的女人不太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小时候的灵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就是喜欢二婶这样的,她还对妈妈说“我长大后,也要成为二婶那样的女子”,惹得妈妈总是拿着扫帚追着她的屁股蛋子满大街的撵着,边追还边喊着:“这死女子,是不是得魔怔了”?
二婶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文绉绉的,长头发乌黑闪亮,如瀑布般倾泻身后,穿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走路慢悠悠的,特别是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晶莹剔透,醉死人。
可村里的好多女人并不喜欢她。
胖嫂用她那打雷的嗓门嚷嚷道:一看就是个狐狸精,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还穿个裙子,披头散发的,过日子的庄稼人,不要下地干活吗?吃啥?喝啥?然后,翻着白眼扭着肥硕的臀部骂骂咧咧的走开。
六姑“傲慢”的抬抬眼皮,酸溜溜的说:“你看我这样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身材,地里活儿、针线活儿,哪哪都难不倒,哼!就她长得那个病秧子样,风一吹就倒的劲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顶水喝?谁娶谁倒霉”!说完,还不忘“自鸣得意”的摸摸自己齐耳的短发,大步流星、脚底生风的疾驰而过。
这不,倚老卖老的三婆也好事的凑热闹来啦。“哎呦呦!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咋就那么喜欢这种“洋条子腰”的女人呢?一看就不好生养,这腚大的才能生儿子嘛!一生一个准儿的,这个老二弄的这新媳妇,可不好伺候哟!”。说罢,手里的拐棍还“当当当”的在地上使劲儿的戳了戳。
于是,在这闲忙之后的黄昏,三个一堆,五个成群的农村妇女,将“二婶”这样的“另类”充分当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扛着锄头下地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落里,好像就理所应当的成为了一种“笑料”。
早起,二婶端了个搪瓷缸,蹲在屋后刷牙,这便在封建思想的奶奶眼里,成了一件“丢人现眼”的大事。
奶奶掂着小脚一路小跑到里屋,冲爷爷发起了牢骚“我说他爸,你看那老二家的,端个“尿壶壶”口吐白沫,真个是能恶心死人,既不是个大学生,也不是个国家干部啥的,她这是刷的哪门子的牙呢?也不嫌人看了笑话,”。说完,还狠狠地对着地上啐了口唾沫。
爷爷叼着个旱烟袋,板着脸,猛吸一口,不知是给呛着了,还是给气的,脸憋的通红,粗声粗气的喊着“我这是休先人了!哎哎哎!……”
这一幕恰巧被窗外经过的二叔碰了个正着,他笑呵呵的对爷爷奶奶说“爸妈,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人家那是讲究个人卫生的好习惯……”
二叔还没讲完,就已被爷爷的呵斥声给打断了,“行了行了行了,还把丢人当成显摆了,嘚瑟啥呀?你就等着吧!啊!以后,有你小子受的,不信,你就给老子走着瞧!”
二叔无奈的耷拉着脑袋悻悻而去。
不过,二婶的背后却时常有那么些不怀好意的年轻小伙,贼眉鼠眼的目光滴溜溜的转个不停。
然,也不过,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都慢慢的开始找二婶拉家常了,还时不时的问问二婶,在哪里买的什么牌子的“雪花膏”和“香咦子”?
不久,二婶有了身孕,挺着大肚子的二婶还是那么美,一颦一笑还是那么的好看。
村里的“好事者”好像也都渐渐习惯了二婶的“标新立异”,开始接纳了一个外乡女人的存在。
只有三婆那样的老古板才会偶尔讪讪的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的说:咋都不要脸了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二婶生了个大胖丫头,完成了一个女人平整的过渡。
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看都没看一眼,只是唉声叹气了半天。
三婆依旧戳着她的破拐杖,在背地里嚼着舌根“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灵子还是喜欢找二婶玩,一放学就溜到二婶的屋子,看着小宝宝那粉嫩可爱的婴儿脸,完美的遗传了二婶的良好基因。
二叔要去外地倒腾点小本生意,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
爷爷说“一个大男人家的,咋就那么磨叽呢?”
奶奶说“把心放到肚子里,没人会吃了你媳妇儿的”。
二婶教灵子唱歌,跳舞,读儿歌,那段时间是灵子童年最美的记忆,也是二婶最云淡风轻的岁月。
如果美好永远这般美好,波澜不惊的缓缓流过,那时光岂不是眷恋了一段奢侈?
矛盾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看似巧合,实则必然的爆发了。
奶奶院里散养的一只大母鸡跑丢了,她屋里屋外、邻前邻后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暴脾气的她开始叨叨个没完,二婶刚哄着的孩子被吵的呜哩哇啦的大哭不止,她抱着孩子来到门外,让奶奶小点声。
火气正旺的奶奶立马呛声道“不就是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吗?有那么金贵吗?整天介,闷在屋里,重的拿不动,轻的看不起,还真以为自个儿是仙女下凡了”……
二婶的脸涨红一片,转身回屋,关紧门窗,嘤嘤的哭出了声。
“哦!这还不能说了,哭给谁看呢?”奶奶嘴里继续叨叨着……
一切要是到此为止,那也就没有后来了!
二婶的丫头,不知怎么地,那天晚上一直闹哭不止,二婶要抱孩子去县医院看医生,爷爷奶奶说是请个“神婆”烧烧纸、念念经就妥了,二婶说那是封建迷信,争执中,二婶自顾自的抱着孩子走了。
爷爷奶奶气懵了,说这毛病都是二叔给惯的,灵子妈不放心,要跟着去,也被老两口气哄哄的给拦住了。
“瞧她能耐的,看她能有多大本事”,奶奶“咣”的一声,锁死了门。
二婶走了一天一夜。
隔天晌午,家门口停下了一辆小型的客货两用车,车门打开后,先是下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接着又走出了怀抱孩子的二婶。
在那个年代,乡下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陌生男子同车一起,夜不归宿,简直就是一个炸过天的大新闻。
爷爷首先不干了,拦下那辆车,对着那个精神的小伙子,盘问个不停。
据二婶说,她是在去县医院的路上碰上那个人的,黑灯瞎火的,人家看她一人抱着个孩子,好心顺路捎她到医院,帮忙挂号,给孩子看病,打针、取药,一直折腾到现在,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好强的奶奶扯着嗓子,中指直指着二婶的鼻子,愤愤的说“你蒙鬼呀?有那么巧吗?我一看你们就是对不正经的货!”
二婶的脸刷的红到了脖跟二,怒目圆睁的奋力解释,可有些事情似乎是“越描越黑、越解释,越说不清”……
就这样,在拉拉扯扯的征战中,二婶发了疯般抱着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扎向了路边深不见底的水库里……
在奶奶的咒骂和嚎哭声中,二婶被打捞了上来,可她那粉嘟嘟的小棉袄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一场大雨铺天盖地的倾盆如注,打破了乡村闷躁的吵吵声……
两天过后,二叔急急忙忙的赶回来了,他捧着二婶憔悴的脸颊,嚎啕大哭。
二婶被救下了,神智不清,疯了般见人就笑,可惜了,襁褓中的婴儿却永远的去了。
“嘿嘿嘿!嘘!别说话,丫头,睡着了!”二婶眼神呆滞,目光涣散,自言自语的自说自话。
二叔带她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人家说“病人受了严重的心理刺激,精神出现了分裂症状,心病还需心药医,还是要合理的做心理治疗……”
很多年过去了,二婶的病依旧时好时坏,混沌不清,二叔从那以后,再没出过远门,一直陪伴在二婶的左右。
爷爷奶奶也相继离世,听妈妈说,奶奶闭眼前,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二两口子。
(三)
“终点站到了,各位乘客请安全下车、小心路滑”,卖票的大姐善意的提示拉回了灵子的思绪。
她下车来到了村口,走进了二婶的院落,推开虚掩的大门,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映入了灵子的眼帘。
“哦!是灵子回来啦!”二叔从侧屋步了出来。
“二叔,二婶最近还好吧!”灵子问道。
“还好,还好,你看你那么忙,还隔三差五的来看她,哎哟!你瞧,你二婶一看见你就会笑了!”二叔一脸乐呵呵的笑着。
二婶呆板的笑着,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都说“美人迟暮”,这话一点都不假,虽然两鬓已然斑白,但依稀可见二婶当年的风华绝代、雅姿倩影。
“二叔,这样挺好的,你看,你们多幸福,一起相偎到老”,灵子目对着二叔。
“是呀!能娶到你二婶这样的女子,真是我的福气哪!”,看着二叔惬意的满足,灵子舒心的笑了。
佛说,善缘就在一念间,执着的爱,天籁美好!
回程的路上,天空又落下了雪花,虚无缥缈的幻漫,好美!好美!
红颜薄命说忧伤
句句落泪声音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