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十三章
2015-02-18 11:2452
十三
灯柱子是宋灯娃的外号。宋灯娃的母亲临产时是在晚上,那是正是灾难年馑。妻子一阵阵的剧痛让丈夫心急火燎。没有吃的,再添一口人这日子该怎么过?眼下黑灯瞎火,连点灯的油都没有。丈夫叫妻子靠在炕边上呻唤,出门去借些灯油再叫邻居婶子帮忙接生。当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搀扶着邻居婶子胳臂的丈夫进门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已经打破了黑夜的宁静。没有一盏灯照着他来到人世,当灯里有了油的时候,他已经跨出了生命的第一步。凄苦忧愁的母亲问同样愁眉不展的父亲给孩子取个名吧。父亲闷了半晌才说:“就叫灯娃吧。”
灯娃的名字由出生时连一盏油灯都没有而来。灯娃出生后家里贫穷的境况还是没有改变。吃了上顿没下顿,这顿吃了还不知下顿在哪里,饥一顿饱一顿,就养成了灯娃有饭就吃没有就到处游荡或睡觉。由于父母总是在寻找食物的事情上愁眉不展,所以灯娃的管理几乎就是一种放纵的自然状态。早出晚归的父母亲根本无暇照看灯娃的成长,吃饭穿衣睡觉闲逛,都是一种近似于放任的状态。偶尔有好心人家吃下午饭时见到灯娃就问:“吃饭了没?”灯娃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没有。你问的是那一顿饭?”
“这娃,都晌午饭了还能问那一顿?”
“我早上的还没吃哩......”,灯娃有气无力的回答。
问话的人当下就木了。看看灯娃的样子不像是说谎话,但这大半天的没有吃任何东西咋行?于是灯娃可能会有一碗饭吃。没有人问他饱没饱,他从来就没有饱过。任何时候吃饭都是狼吞虎咽的几下就完了,似乎就不用咀嚼,而且嗓子眼就是一个张开口的通道,直接往里倒就行。
灯娃有一套绝招是镇上其它小孩很羡慕的,他拿起一块小石头轮圆了胳臂投向树上痴迷对唱的鸟儿,十有八九会有所获,这在灯娃就是又一餐饭。把死鸟拿到瓷窑上,趁谁家的泥堆抓一把泥将死鸟一包,在窑背边上刨开虚土埋进去,十分钟后挖出来,鸟的毛随着泥皮被褪光,剩下的除了内脏不能吃,其余的就成了一顿美餐。灯娃每天都会有这样的美食,反倒馋坏了镇上其它的小孩,因为经泥包炉火烤制的鸟肉是非同一般的香。灯娃偶尔炫耀自己时给别的小孩吃过一两只鸟退,就这一两只鸟腿给灯娃带来了一股崭新的力量。有人给他一把弹弓,这在灯娃来说简直是尖端武器,稍加适应,每天的收获都是非常的丰厚,有时候就真正成了灯娃谋生的主要手段。一群孩子跟着他,就为与他一起团泥烧鸟吃鸟肉。进入夏季,灯娃白天混吃或吃鸟饱了肚子,就随便在谁家的窑背上偏房顶上的角落里或者麦场里靠着草垛子一睡,睡到自然醒然后再开始新的一天。其实,灯娃的心里就没有新旧之分,那一天在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是冬天太冷只好钻瓷窑的出灰道,那里是他冬季的暖窑炕。
自由和饥饿的生活,使得灯娃的心里装不下其它东西,也不用去广泛的思考什么。但在饥饿之中锤炼出来的技艺却是一流的出众的。手起石落,二三十米的距离十发九中,弹弓打鸟更是绝招。独来独往惯了,就是有再多的人他也显得无所谓,就是有再好的炕他还是习惯斜靠在窑顶上的角落或者树杈上,食物再够吃他还是狼吞虎咽三两下搞定,而且正经地方就不坐,就在树下蹲在檐下蹲或骑在树杈上,都是他最好的去处。食物是他每天追逐的目标,生活得简单而自由自在。
那年月是人要不断与疯长的自然做不懈斗争的岁月。据爷爷说,那时节人们常常要做的事是与纠缠不退惹人心烦且给人们生产生活带来诸多不便的绿色植物做斗争。出门一条长棍,要不时去拨打道路两旁遮去路面且时常两边交织一起的荆棘与藤蔓以吓那些攀附在丛中的蛇虫,或者带一柄弯镰砍伐那些交错一起挡住去路的树或藤萝。每过一个生长季节,窑背上便铺盖上了厚厚的一层藤萝,一不留神荒草便锈到了门口台阶旁。为种田、为开道、为挖陶土、为了安全,砍伐疯长的绿色植物就成了一件繁重的工作。只有木质好且端溜成型的树木会留下,能做工具的做工具,其余的都会别当成柴火烧掉。这一切,根本不像影视剧中描述的那样,提起过往就是水泡照片的颜色。那时候绿是惹人不待见的充裕与普通,是肆意铺张的漫溢与无奈,是令人懊恼的烦心事和时常必须安排得当的繁重工作。除非一场灰天暗地的旱灾年馑,极目所见尽皆灰黄,绿意退去,丛林干枯,清溪涸竭,土地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需要滋润的嘴的模样。或者象史书上记载或古人一辈辈传说的那几次旱蝗灾及随后的瘟疫,蝗灾带着飓风的呼啸和洪水般的怒涛,遮天蔽日的蝗虫从按下黑云到起身飞去,不屑一个时辰的功夫,天地间的翠绿便被涤荡一空,山岭间逶迤的苍翠与黛色同时被带走,树木光秃,田禾仅余秸杆。其惨烈程度根本就是片甲不留的浩劫,赤裸裸一片大地真干净。除此,我们的先祖先民们都生活在绿意葱茏与苍山绿水之中,热时顶一圈草编的帽圈消暑,渴时有甘冽的山泉溪水和阔叶折就的生态杯具酣饮,人们为播种为开矿为安全与绿色打成一片,人与绿色常在拉锯战中求生存求发展。陈炉古镇上的人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那一年闹饿老鸹,其实就是鹰灾,鸡和兔子是主要目标。开始是人们并不当回事,以为几天过去就过去了,结果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小镇上的鸡和兔子几乎被抓食过半,甚至小羊羔也成了猎食的对象。于是人们才急了,与老鹰斗争成了当下的急务。但老鹰总是与人打游击战,你守着时它只在高天上盘旋,你刚刚回到作窑或瓷窑上,它抓着你家小鸡去下酒。但当你在回来时它又无踪影。仅有的火枪也紧要时赶不到跟前,远水解不得近渴。有一天孩子们说他们打下了一只鹰,用泥糊住埋着吃了,味道不好吃。问了好几个娃都说得真真的,说打这只鹰的是宋灯娃。说宋灯娃用啥打的,说用弹弓。弹弓能打老鹰吗?能,打在头上。找到宋灯娃,一副吊吊不甩的样子,好不惊奇地说,是我打的。二日有人专门陪着宋灯娃与他的儿童军团守候,宋灯娃果然不负众望,弹弓击伤了老鹰的脖子,虽未死却被捉。有这样的奇事?发给火枪打老鹰,结果一天打下四只,虽然不好吃,孩子们还是用泥糊了照样烧熟吃了,有人吃的直打饱嗝。穆青云穆武举听了这件事就叫人领来了宋灯娃。十六岁的孩子只有十二三岁的个头,清瘦,眼睛里全是倔强与警觉。褴褛的衣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挂在身上,多长时间不洗脸已不可考,脖子上是黑的泥痂。穆武举吩咐端来饭食。宋灯娃听说是给他吃的也就不客气,端了馍盘和一碟辣子靠在门口,一阵风似地全吃光了,那馍盘里是五个馒头。问还要吗?宋灯娃回答,要。又吃了两个馒头,才用手背擦擦嘴。灯娃问:“叫我弄啥咧?”
“叫你在我窑上学徒。”
“我弄不了那事。”
“那你能弄啥事?”
“我会打弹弓,还会放枪。”
穆武举掏出腰里的枪,指着院里的树说:“随便打两枪看。”
“碎枪我没打过,咋打哩?”宋灯娃接过手枪不知咋开枪,问道。
穆武举打开机关,教他如何开枪。
宋灯娃抬手一枪也不瞄准,树上没有动静,悠悠然掉下一两片叶子。
“你打的是哪里?”穆武举问。
话音未落,一枝寸许树枝折断掉落下来,连着的一点树皮向下拉了很长一段距离。
“你打的还真准。”穆武举看宋灯娃,后者却丝毫不在乎的晃悠着枪。
“那你以后就到我家做事,好吧?”
“有饭吃么?有饭就来。”宋灯娃回答的很认真。
“有饭,还有工钱。”
“还有工钱?我又不会弄啥还给工钱?”宋灯娃很是惊奇。
“有。回去叫你达到我这来一回,你明天就可以来上工。”说着掏出一块银洋给灯娃,“叫你妈给你买几件衣服。”
从此,宋灯娃跟上了穆武举,直到死也没有离开过。
恒奎与灯柱子伤得很重,但恒奎更重一些。恒奎人高马大,体态敦实,在摔滚过程中糟的罪就更大。灯柱子身轻体健,除了腿部一处骨折,其它地方全都是肌肉摔扭所致的青淤和擦伤。恒奎被接回家,而灯柱子就在西堡子的城楼子里修养着。腿上打上了夹板,身上脸上全都被涂上了药膏。一日三餐自有人照应。只是,窝在炕上却急坏了这个从来就不在正经地方睡觉的半流浪汉。只要吃饱肚子,随便在墙角树杈或者瓷窑上的灰道喂牲畜的草料窑都会是他的好去处。吃饱饭躺在炕上连外边的什么东西都看不着,对于听惯了鸟叫受惯了风吹日晒的灯柱子来说,那简直就是受罪。急的想上墙,但腿就是动不了。越是动不了就越是着急,连肠胃都不消化了一样涨的鼓鼓的。灯柱子叫人把他抬上西堡子最高处的城垛墙上,上边只有架设的一个草顶棚,四面通风透光,一如在寮天地里一样。双碑原,前河,永受堡东坡,陈炉镇四堡之内的所有地方都能够看的清清楚楚。这下,灯柱子再也不喊叫了。鸟的鸣叫牲畜嘶鸣和蹄声以及颈下铃铛的脆响,一下子把灯柱子唤回了人间。灯柱子是大自然的娃。灯柱子是一个从内到外都简单的人,吃饱肚子,自由生长,除了吃不饱肚子时会在随便谁家的地里挖几个土豆,拔几个萝卜,撅一把葱叶,捋几把豆角,其它坏事是不做的。他的这些做派得到镇上几乎所有人的谅解,娃肚子饿着哪,叫娃有吃的就好。谁家有事叫灯娃帮个忙,灯娃从来不考虑会不会行不行,立即站起来就走,直到把委托的事情办完才离开,从来不讲究回报。好赖有一碗饭就行,有了再来一碗,没有了丢下饭碗抹抹嘴走人,从来没有二话。如今躺在城楼上,眼观六路风景,饭食有人端上来,灯柱子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一个人一辈子都能够这样生活,那就是神仙的日子。
孩子们和狗猫就上到城楼垛子上与灯柱子为伴,以后城楼垛子上就成了孩子们和动物的乐园,就是因为城楼上有了灯柱子。孩子们不来的时候,狗与猫依然是灯柱子的伙伴。灯柱子没有特别的对待过任何动物,当然也不会伤害任何动物。动物与灯柱子在一起就像在自己的窝里一样,甚至比自己的窝里更好,因为有灯柱子把它们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与他们分享任何东西。从小多吃一点少吃一点都无所谓的灯柱子,会把自己的食品分给猫和狗一些,对于它们,这就是最好的待遇。它们吃饱吃不饱都会坦然地或躺或依偎在灯柱子的身边,饥饱不论,就那一份自在已经是十分的满足。城门垛子上俨然成了灯柱子和小动物的家园。闲来无事,灯柱子揪一片草叶在嘴里咀嚼,清新而涩苦,这反倒就是灯柱子想要的。灯柱子听见老皂角树上的喜鹊在叫,或脆短急促,或和缓绵柔,渐渐地他就弄清楚了,脆断急促是在呼唤儿女归巢,和缓绵柔那是在叫自己的配偶。叫儿女的声音就像是说:在哪里在哪里,快快回来。而叫配偶的声音就像是在说:回来,快点。时间长了,灯柱子开心的笑了。他撅起嘴唇试着发出声音,或者是喜鹊叫儿女的声音,或者是喜鹊叫配偶的声音。待自己认为很像的时候,他发出了叫声,头一两声叫的喜鹊配偶,嘴里衔着一条虫子的喜鹊急速冲上树枝,站在高处左右观望,奇怪的是并不见自己的另一半在哪里?待要询问时呼叫的声音又响起来,再寻找还是不见,就急急匆匆吞下嘴里衔着的那条虫子,又东张西望,还是不见配偶的影子。待要振翅飞起,呼叫的声音又传来。找不见配偶影子的喜鹊急了,飞到更高处,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声终于把伙伴呼唤了回来。两只鸟一见面,似乎是在相互询问为什么时,吵得一塌糊涂。吵完了,两只鸟扭扭咧咧的分开两边,谁也不招谁。就在这时,呼叫的声音又起来,两只鸟相互奇怪的瞅瞅,双方都没有呼唤对方的意思,就分头张望这声音来自何处。灯柱子埋下头依然在叫,两只喜鹊就双双飞下来落在了城门垛子上,离灯柱子只有丈把远,于是喜鹊就发现了灯柱子面前的垛子上有一小团细碎的食物,匆匆飞过去吃到嘴里。灯柱子在城门楼子上时间长了,喜鹊也许知道这个人对于它们并无恶意,于是就以探寻的神态左右转动着脑袋盯着灯柱子和他身旁的狗和猫看。灯柱子假装睡觉,头蒙在胳臂下又发出雌鸟呼唤雄鸟的声音。两只鸟相互看看对方,似乎明白了什么,振翅飞走。以后,城门楼子上不仅有猫和狗,还有了一家三口的喜鹊,时不常的在垛子上享受数量极其有限的美食。到后来,喜鹊甚至会飞下来在灯柱子的周围吃食,像家养的鸡一样时不时与狗猫之间有一点小小的争执。灯柱子不喜不悲的与他们周旋嬉戏,没有烦躁和懊恼,有的只是简单地和谐相处。至于打仗的事灯柱子是不想的,打仗就是找人闹事,找人闹事就是和对方拼命,拼过了就是胜利,拼不过那是咱不如人家强盛。至于死了那么多人,打仗闹事就会死人,这么多年的年馑,死了多少人,这种事经见得多了,已经引不起灯柱子的情感共鸣。明天叫去找土匪闹事还会去的,这一回就要想办法叫对方付出些代价,不能便宜了他们。有这些狗日的来骚扰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只要他们不走,就要不断地和狗日的闹事。灯柱子很想自己早点好起来,腿不行就像坐牢一样难受,如果不是在这城门垛子上,如果不是有着猫狗的陪伴,没有这喜鹊的鸣叫,没有镇子上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牲畜,听不到从他出生就听惯了的牲畜颈下的铜铃铛声,这日子该咋过呐?灯柱子永远没有多少语言,但灯柱子干什么是都不多想,想干就是理由,多说没有用的。在他的眼里没有干不成的事,今天不成还有明天,明天不成还有后天,慢慢来。在灯柱子的生活里没有时间概念,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歇息,简单生活,既没有太多快乐,也没有更多的痛苦。活着就这样,吃好喝好了就好,没吃好没喝好也不要紧,也许明天或后天就会好的。一生有多长不知道,慢慢活着什么急哪。
门口一阵嬉笑声传来,细听有不少孩子。有孩子喊:“上去上去”,就有一个声音口齿不清的答道:“不,上去把我跌下来啦”。小孩子喊:“不会不会,上去好得很,能打秋千哩”。“打不成,要跌下来哩。”紧接着是一串吟唱的歌谣:“薄薄酒且喝,粗粗布且着。门无杂宾免风波。闷了时,将残篇参着,兴来时,将诗句吟哦。良心自揣摩,良心自揣摩,胜似念弥陀。”雒武听出来是靳秀才的声音,赶紧出门阻止。雒武看见靳秀才被孩子们围在中间,手舞足蹈的吟唱着,孩子们在鼓掌叫好。雒武明白了,刚才是孩子们哄着秀才上斜长在原畔上的老椿树。小孩子一见雒武都要跑。雒武挥挥手,小孩子们都又乖乖的回来。孩子们都害怕这个平日里不太言笑的雒武。谁家小子或媳妇亏待了长辈,雒武只在半路上说几句就行了,没有人敢顶嘴。多年前有一个小子拉着牛上地里去,一边走一边哔哔啦啦的骂人,迎头碰上雒武。雒武问:“你骂谁里?”小伙回答:“我骂我达哩。”
“骂你达咋哩?”
“我达叫我揭地哩,他不去为啥叫我去?”
雒武叫过身后跟着的麦斗,说:“照着嘴巴打,啥时候不骂他达了再说。”
麦斗上前也不客气,“啪啪”两巴掌,小伙子脸上顿时两个手印。问还骂不骂?小子呶着嘴咕隆着说:“我骂我达哩,又没有骂你么……”
“再打。”麦斗再上前要打时,小子连忙跪下:“我不骂啦,我不骂啦。”
“你达叫你揭地对不对?”
“对对对,对对的。”
从此,再没有小子敢明目张胆敢与老子顶嘴。
雒武没有训斥小孩子,平心静气的说:“我今天说了,尔后不准再戏弄老秀才。如果叫我知道谁不听话,我就不会轻饶他。清楚了没有?”
孩子们回答:“清楚了。”
雒武又问:“记下了没有?”
“记下啦。”孩子们齐齐的回答。
雒武抬抬手,孩子们象解放了一样一哄而散。靳秀才已经是瘦骨嶙峋,本来就宽大的衣服此时此刻几乎就是挂在杆子上一样的飘飘忽忽。长辫子已经是一团乱麻,飞飞扬扬的披散在身后,上面绣着草叶子。一双已经裂开口子的鞋子踢啦在脚上,衣衫上点点斑斑, 也已经不知穿了多长时间。见孩子们一哄而散,秀才哈哈笑了:“闹嚷嚷怎么?急煎煎为何?一场杂剧扯淡歌。假嘴脸扮些生旦末:借声气唱句连唑啰。黑白粉搽抹,黑白粉搽抹,洗净脸是我。”雒武后来问过穆松堂老人,知道这是明朝时同官县第一文化人寇慎写的《太平八歌》。寇慎是老秀才一生崇敬的人,也是秀才夫人娘家的老祖宗。秀才吟唱着寇慎老祖宗老年告老还乡后感叹世事无常的歌谣,借此消化心中的郁闷。见雒武没有反应,秀才又故意摆出一个姿势,一本正经的唱到:“春风动花灼,秋节至叶落。天地循环人怎挪?时运来,风送滕王阁;时运去,雪入销金锅。把肩头休撮,把肩头休撮,听天公分拨。听…...天……公……..分拨…….,啊哈哈哈哈……”。
打发人送秀才回家,雒武叫梅瑞卿到他们居住的三进院窑洞里。梅瑞卿用腰上系的围裙边擦手边用眼睛询问着雒武。
“秀才家的东西都安排着吗?”
“都早早送去了的。”
“给秀才邻居些东西,吩咐时不常的过去看看。两口子一个疯了,一个瘫在炕上,这日子咋过哩?”
“这个你不操心。我叫麦斗给秀才邻居说过了,连水都给他家驮着哩。”
“你想的比我还细。好,我就不管了。”
“你倒是要找青云说说。我听人说,三社有人说你跟套匪有啥关系,要不土匪来镇上咋不到东三社来,偏偏直到西堡子找穆青云,还说是东三社借此机会要对西八社下手哩。这话根本不值一听,但说的人多,谁会分清个是非?你还是要说说的。”梅瑞卿已经不年轻的脸上写满着担心。雒武听了,倒是笑了。这不明摆着是扯淡的话么,穆青云会怀疑是我叫土匪来的?不可能。对梅瑞卿说:“这个不用管。东西两社历朝历代内心里都不美,双方你来我往总有些事。有人借机说些闲话,也是情理之中,一是挑挑东西两社的是非,二是坏坏我的名声。没有事,不用管。”
“没事就好。我是担心穆青云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你自斟酌。”梅瑞卿说着又回上窑。
梅瑞卿的话没有听完,雒武心里却有一种感觉在渐渐明确起来。大丈夫做事行的端坐得正,会因一点事的看法不同就这样胡思乱想么?同意抗击土匪,并不等于同意以鸡蛋去碰石头,这是不明事理的表现。梁靖云找来说了同样的意思,作为自卫武装,保境安民是职责。要与土匪争的高低,仅有红枪会是不够的,得有军队的援助。否则,是不会成事的。梁靖云看问题很是深刻,愿意拿出一笔不菲的银子去走一走西京城里的关系,看能不能取得军队上的支持,这是一条正路子。我雒武也应当尽自己的力量。不安生都不要紧,你要叫民众有个活头。梁靖云继承了先祖的行事作风,只做不说。想当年梁三一人独走渭南去请冯彦祖,独立出资组建起五百人的民团武装应对套匪的骚扰,使土匪三年不敢接近陈炉一步。这都要实力说话。三年五百人的装备和粮饷,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该是多大的一笔支出?不仅如此,最后民团和梁三弄翻,仅仅挖掘出来窖藏的银钱就有五百万缗,一来说明梁三把陈炉镇上的安宁大事当成自己的事,没有叫任何人出钱出粮,自己独立一人就将这等大事大包大揽,二来也说明梁三作为一个商人的成功。他聚敛了那么多的财富,证明他经商之道的成功。除了土匪的强取豪夺,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经商之道,既体现的是道上的规矩,也体现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和人品。关键时候起决定因素的是一个人的智商和个性,仅仅有努力是远远不够的。梁靖云有他先祖的遗风,是一个叫人敬重的既愿意付出努力叫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又不愿意张扬的智者,这也就是特殊情况下的一种品格的魅力。想到这里,雒武原本压抑的心理一下子释然。只要叫事情转着 ,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公平的论断。
雒武走出堡子来到平常练鞭子的广场上,伸开双臂深深地呼吸清新的空气。这一阵子忙着母亲的病,是应当和青云坐坐了。只是这一两年来他有些认不清这位表哥了。以前两个人一见面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停停当当,往往两个人想的还都是一样的,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这两年似乎没有了。红枪会是两个人一心想效仿陈炉镇上梁三抗拒套匪的壮举而产生的,但一场莫名其妙的主动出击却将当初的简单想法击得粉碎。安排主动出击这么大的事事先并没有一个商量的意见。没有和同时主事的雒武商量也就罢了,与各位年长的乡绅也没有知乎一声,探讨一下这样做的必要性。以绝对弱势的力量对付处于绝对优势的土匪,轻了说是一种自大和盲目,重了说简直是拿乡人的性命在赌博。象穆青云这样的年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自从谋事开始,他有一种感觉,青云似乎是在图谋做一件大事。这大事是什么,穆青云给谁都没有说过。不仅仅是作为前清的一位名震乡里的武举人一生要有所作为,这样太小看青云了。雒武知道,穆青云一定是有一种大想法,这个想法也一定是对陈炉古镇的长治久安有绝大影响的事。但是,为什么青云不愿意说说这件事,叫大家都清楚明白的与他一起把这件事做好哪?一个好汉三个帮,最少在小的范围会叫大家拧成一股劲,不是更有利事情推进么?前一阵听说西社修城寨、兴碗窑,还要建设坡子里街道、兴清凉寺骡马大会,这些事都可以事先说一说。祖上留下许多规矩,有些是好的,有利于安定和长久发展,有些早就应当有所更改。世事已经发展到什么时候了,谁还会抱住老先人的东西不丢?辫子留了那么久,说一声剪掉不是当下就剪掉了,而且剪掉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紧要的事发生么。安排这几件事后青云就出去了很长时间。且不说以前每有大事会事先有一个商量,就是不商量事后也应当有一个见面交流的机会。但这一次尽管雒武到西堡子去了,待到穆青云回到镇上至今也没有见到人,显然是在故意回避什么。有什么值得回避的呢?作为东西社实际上的领头人,除了老祖上留下的一些老规矩,千方百计叫镇上民人的生活都能够安定,这就是永远的大事。而且,自古至今,在抗击外来侵扰的问题上,东西社互通信息甚至合力协作都是有的事,所谓“兄弟阋于墙,共雪外辱”。为什么在红枪会的问题上,先是一意孤行组织主动出击,再后来失败后又很快组织修堡子、上碗窑、建街道、兴骡马大会,最重要的是为什么都在回避东社的参与回避雒武的知情?青云表哥心里在想什么呢?
德仓从东河川驮银子回来了,到钱窑里交割完毕回到二进院吃饭。德仓吃饭就像是往嘴里灌。四个杠子馍,一大碗浓稠的米汤,一锅烟抽不完就扫荡一空。当然,给他盛的那一小碗辣子肯定是被德仓用馍擦得干干净净。德仓吃辣子是很有名的。有会馆客商不了解情况,要和德仓斗酒。酒过三巡德仓提出还有事改日再喝,客商不依,坚决要求斗到底。德仓说那是这,你喝一杯酒我吃一满勺子油波辣子行不行?客商一听,一杯酒换一大勺子辣子这是值得的,凭自己的酒量绝对能够对付。于是,客商一杯酒德仓一勺辣子,一会功夫,客商一葫芦酒下完,德仓一大碗油波辣子吃下肚去。客商说我还能喝,德仓说我还能吃。两人再上一大碗油波辣子再舀一葫芦酒,两人重新开始。又是你一杯他一勺,最后就喝完了,又一碗油波辣子还没够,再加上十六个红辣子角才凑够数。客商吐着酒气竖起拇指,摇摇晃晃回会馆休息,德仓押着骡子下了东河川。还有一次去耀州城里办事,德仓要了两碗咸汤面,端起油波辣子碗就给碗里挖了小半碗。面馆老板看不惯,轻声说:“面里有辣子,小心辣着。”德仓说:“你面里放那么一点,就没有味道嘛。”说话间又放了一大块。老板就有些生气。咸汤面是耀州城里的一大名吃,起源于何时已无可考,但耀州城里的人都一辈一辈的把咸汤面当早餐吃,多少年来都没有什么改变。咸汤面和面时放有碱面和盐,面和好后有一个醒的过程。醒好的面既筋道又瓤活,易于扯出筋细的面条。咸汤面讲究的是汤,所用调料有十八种之多。下面的面汤中加进精心炮制的调料,立时香气扑鼻。在出锅的面里浇上汤汁,来回几次加汤篦出,待面条热透后加上锅里煮了相当长的豆腐块、油豆腐丝,再加上一把韭菜末、一大勺油泼辣子,这才端上食用。面中有碱面有盐,清早起来吃就特别对胃口,再加上汤里有多味中药调味品也有发汗的作用,吃一碗咸汤面会肠胃通泰微微发汗,尤其对于头一天饮酒或早早上路的人来讲,一碗面下肚后热热乎乎上路是再好不过的食品。老板一见德仓还在加辣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说:“能吃辣子就把那一碗都吃啦。”德仓听了一愣,做生意还怕人吃吗?端起辣子碗,一个碗里倒入一半,稍加搅合,吸吸溜溜就吃完了。然后粗声大气的说:“再来一碗面,再上一碗油泼辣子。”面店老板愣住了,没想到来了一个楞家伙,这还真是能吃辣子。再叫吃不就亏大了?立即上前陪个笑脸:“官人对不住,耀州辣子很辣,怕把官人辣着了。没想到官人如此厉害,失敬失敬。”德仓呵呵一笑:“说这话也就罢了,要不你还得两碗辣子。”以后再去那家面馆吃面,老板早早在加汤时就挖上少半铁勺的辣子加入面中,德仓也就不好意思再加辣子,大家反倒成了好朋友。看着德仓吃饭是一种享受,雒武常常会手拿烟袋一腿踩在长条凳子上看着德仓和铁锤吃饭。抹一把头上的汗,德仓说:“靳秀才真是毕了。上堡子时关帝庙前围了一群娃,秀才光着上身在那唱着歌。什么凶人富前世里积作……”。雒武知道那还是寇慎大人的《太平八歌》:“把古人评驳,不平事颇多。报应到底无错讹。凶人富,前世里积作;吉人贫,带来的业果。天道有斟酌,天道有斟酌。定盘星肯错?”老秀才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混乱,可惜了一个人才。德仓又说:“对了,我好像在东河川原上看见有人在跟咱家的骡子?是不是不敢肯定,只是确实有人远远地跟前跟后。也许是我多心?以后还是要小心些。”雒武心里一惊,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麦斗也发现过。雒武吩咐,今后多带几个人,看看再说。
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