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儿子睡到9点半,意犹未尽地醒来,说:“”“妈妈,我做了个很好的梦,玩的梦,好想再回去梦里。里,妈,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很好的梦?”
“妈妈做过一个醒来很伤心的梦。那时候还没有你,我的爷爷也还活着。有一天我半梦半醒中听见‘托托托托’的声音,我心说,爷爷早上睡不着,又早早起来做饭了。这一下是他拿东西放石磨上,他又拖拉着鞋在磨道里走来走去......想着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成都的廉租公寓床上,而不是自己家睡了十多年的小床,头上也没有窗户,窗户外更没有磨盘,‘托托’的声音现了原形,不知道是外面什么人在敲打东西。
妈妈又惊又悲,因为我已经在离家几千公里之外的城市,身边没有一个疼爱我的人。我醒来要去自己谋生了,我不再是爷爷哄着的小孩了。”
我是个梦很少的人,偶尔有梦我就尽量记下来。这几年的梦都是梦见家乡,同学。我希望死去的人有灵魂,这样我死后也可以魂归故里,如果灵魂是自由的话。
(二)
大舅家门口50米是一条铁路,晚上有两三趟火车经过,火车从省会,经过我们县城,再到泰安。因为家乡有煤铁矿,所以铁路很早很早就有了。我和表姐表弟等火车来,姐姐说,火车来了,你就招手。
我不知道为啥招手。火车来了,绿皮,高大,哐哧哐哧,铁轨被打磨得精光发亮,整个大地都在跟着震动,听不见别的任何声音,火车上的人手伸出窗外招手,我们姐弟三个也朝他们招手。原来是跟车上的人打招呼。火车经过小小村落只需几秒钟,那短暂的招手却引起了我很多遐思:那些人有啥要紧事要坐火车呢?他们去哪里?刚刚飘过来一阵水雾是啥?晚上火车经过,大舅家肯定被吵醒吧?
晚上就住在大舅家,除了大舅的呼噜声,别的啥也没有吵醒我。
后来我也经常坐火车, 铁轨路过很多乡村和城市,再也没有小孩跟我们招手。我明白了,那个纯真的年代过去了, 我很怀念。我还明白了,生存发展是很要紧的事,火车能带我走出山旮旯,奔向前途。我从家乡来,到异乡去,再奔赴下一个异乡。火车有明确的始发站、终点站,而我没有。那阵水雾是绿皮火车喷洒的厕所粪尿,速度太快,抛洒在铁轨周围,轻的就变成水雾。
有一年,我写了个知乎回答,记下了我在火车上经历的事,叫《绿皮火车》,写完不忍读第二遍。
(三)
小时候,我胆小、孤僻,不敢住在外面,只在大舅、二舅家住,因为那里有同龄的兄弟姐妹。还去岱庄姑姑家住了一次。
区上每年组织一次“竞赛”,到考院小学,西冶街小学等城里学校去考试。为了第二天准时进考场,不得不提前一天住下。小学老师就带我们住在什么招待所之类的地方。
实在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我不记得晚上怎么睡的,只记得早上醒来,一个人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小窗户,看见外面大小车子轱辘转压地声,远处更传来汽车喇叭声,早餐摊子声,还有我想象不出什么声,混成一片。好多年后,我知道一个词叫“市声”。城里人怎么能睡得好呢?
城里的路很长很乱,我辨不清方向,车很多很吵,我紧紧跟好老师。四五年级每年都去“竞赛”,没回都不知道成绩咋样,每次都很兴奋,因为可以去BS住一后晌了,好新鲜啊!
城里人做的饭真好吃。有一次吃的是扁豆和肉馅的包子,太香了!配的是菜糊度,有点咸,有点芹菜还是芫荽的清香,我喝了七八碗。回来就让我妈也照着做。
(四)
暑假回家,晚上就着水龙头冲凉,爬屋顶上去看会儿星星月亮,四下虫叫,邻居家有只年轻好事的狗,不为什么一直叫。农村的夜晚既安静又喧闹。月亮当空,房屋树叶看得特别清楚,马上想起“晴彩辉煌映画栏”。
躺下想玩会儿手机,虫子可不允许,直往脸上头上乱扑。半睡半醒时一只什么虫子钻进耳朵,吓得我扑棱棱翻起来,拿手乱抠,跑我妈那边去,妈看了说虫已经没了,可能我手指捻死了。
从此夜夜怕虫钻耳朵,埋进被子里玩会手机。
有几次,不知几点,可能两三点,听见西间窗户传来火车鸣笛声,“呜————”拉我回到童年。童年跟着爸妈住西间,经常凌晨听见火车声。那时候早上五点多有一趟火车,听见这一声,爸妈不久就起床了,我睡到5点50,也起来吃饭。6点20,小伙伴王健就来喊我一起上学。冬天的早晨,天上星星月亮很亮,空气冰冷,我们像生活在大冰块里唯一一处没有结冰的地方,又冷又通透。这一声火车呜声比鸡叫还早,我听了六年。
也和王健一起上学六年,从四年级到初四。冬天下雪的早上,王健的妈妈,我的二奶奶,烙了菜煎饼,二奶奶在前面扫雪,她捧着菜煎饼,一边热乎乎地吃,一边手就暖和了。到我家门口一叫,我妈还在给我的大棉裤外面套厚裤子。我们有时候踩着深及膝盖的雪,天还是很黑很黑,风大时我们就倒着走。第二天,雪化了,我们踩着冰去上学,薄的冰很脆,踩碎了不滑,厚的冰踩不碎,随时滑倒。那次走到小路口,有一块很大的冰面,我不敢走,王健背我过去。她从小就仗义有情,我永远忘不了这一次。
今年回去,小路口已经没有路,变成了一掌宽的堰边。现在村里没有学生了,没有人走小路,世界上就没有小路了。我下去小路口的河里,以前这里流着毛巾厂的污水,黄的、绿的、红的,村里的小厂几易其主,小河也变清了。村里人少了,河边有的地种了树。路上没有大声说笑着上学的小孩,只有一辆辆来去匆匆的汽车。我的小伙伴王健结婚了,前几天抱着孩子回来过百岁,可是单位要求提前回成都预备上班,我今年也没见到她。
故乡就是这样,是个埋存记忆的地方,那里的青草香、泥土气都是独一份,哪怕住进凡尔赛的花园,驶过罗马的大道,还是最爱村里土路边开的喇叭花。
每次半夜醒来,听着虫子叫、狗叫、蛤蟆叫、火车叫,这些往事就会突然涌现。
爷爷还在时说过“人老了,觉少,每天五点多就睡不着了。”
“那你且劳那哎干啥啊?”
“我就想早先的事,咱庄的人家,从涝洼岭一直到崖头底下,一家一家地想。”
“哦。咱庄有多少户人家?”“嗯,200多户啊。”
唉,现在还剩多少户呢?连个上学的孩子都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