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链接:大司寇(9)
亓官夫人知道,大官人自从当上司寇以来,失眠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原本的鬓角星星白发,竟然飞速白了大半,每天起床后梳头,还掉落一地的头发。再这样下去,地中海都要出现了!
按说只是单纯掌管司法的话,鲁国地方小,案件不多,不是那么繁琐,可是鲁君也许觉得孔丘其材可以倚重,很多其他事务都拿来咨询他,有的没的,竟占用公务时间泰半。有时某地某村出土一个什么怪物件,也专门抬去请孔丘鉴定,反正都是免费的,谁叫他担个博识多闻之名呢~不过,所谓盛名之累,他也不是第一次负担了。
为促使一个无讼社会之建成,司寇也采取了一些新举措,例如把诉讼费抬高一倍,就很见效。原来价格是刑事案件收费三十斤铜(钧金),民事案件收费一百枝箭(束矢),本来就是一般人家难以负担的,现在各提高一倍,就更显成本巨大了。门槛提高之外,诉讼时效也缩短了,一件纠纷自发生之日起一个月不起诉,有司就不予立案了。如此,立杆见影,大大减少了实质诉讼,一时之间,鲁国似乎提前实现了建造和谐社会的目标,至少在数据上是如此。
然而诉讼少了,政绩有了,为何孔丘还失眠增多了呢?他只对夫人说过,鲁君和季氏对自己有所怀疑,有人说他里通外国,可能与宋国的亲戚有点关系。然而这是从何说起呢?孔丘的老家已没几个长辈,只有亓官家族作为亲戚还是有点规模的。亓官夫人前年归宁之时,因为刚当上司寇夫人,曾在乡下请亲戚们吃过一次席,真是从来没有过的铺张,难道是这件事让鲁君得知了,对孔门起疑?另一个传说更是来自齐国,有人说孔丘行摄相事,不日将建成第二个类似秦国的小霸权,大有东周之志。这传言听起来像赞誉,实际上给孔丘平添了压力:最怕一次失策,丢人现眼!
最近一次鲁君召伯鱼出仕,就被他爹阻止了,理由是伯鱼不堪大用,宁可在家安养度日。实则孔丘有个顾虑:父子同入一个阵营,混得好尚可,混得不好可就全家覆没了!因此不允伯鱼出来做事,原也有保护家人的意思,有些嚼舌根的人却说那是因为伯鱼太平庸,胜任不了什么职位。果然后来孔丘也自我放逐,远去异国他乡十数载,幸好鲁国不曾为难他家人,保全了家宅,待他归来,仍能受到善待,真可说是鲁国家乡人的一大功德了。
亓官夫人留意到最近大官人不但晚上睡不好,白天吃饭也无心,连最喜欢的熏肉端上来,也只是吃两口就停了筷子。却逢春分,大地回暖,她挎个篮子出门去采了些野菜,晚上特意亲手做了碗野菜瘦肉羹,亲自端给孔丘,劝他多吃点,身体要紧。
瞅着这碗野菜羹,孔丘忽然想起,当日与弟子们闲聊时说的话。那时,整天沉迷于音乐,最为沉默寡言的学生曾皙说,最快乐的时光,莫若换上春装,与小的们去河里沐浴,然后迎着和风暖阳,边唱边走,回家吃饭去。
如今望向窗外,果然满目春色。假如没有责任在肩,这些小确幸确是垂手可得。都怪自己被架上了这个位置,开心不起来啦~
鲁君还跟他提起,要开始编撰法典了。这其实正是孔丘最不愿意做的事。鲁君说,郑国、晋国、齐国,都已传出编撰法典的消息,这就不是仅仅发布刑书那么简单了,如果鲁国不迎头赶上,将会落后于潮流!
“所谓潮流,就是让你们毁弃西周的礼制,自己按自己的浅陋见识来立法?地方立法权盖过天子权力,等于乱制啊。再者,民众若以法为准绳,则天子的威严何存?”孔丘心里是这么想的,话却不能明白地说出,恐怕鲁君也听不进去。因此他只是采取“拖”字诀,迟迟不实行这个计划,被催促时,只说“法典之事非无足够才学与充分实践结合方能进行,必须慎之又慎”来抵挡——这也是实情,成熟的法典常常是落后于真正的社会发展的,历史规律,非个人意志使然。
要理解孔丘的保守也不难,仁者的理念以教化为先,尤其以牧首的个人道德魅力为号召,不欲强行规范,法令只能是最后的选择。所谓人治与法治的分野,恐怕还是在一个“情”字,而人情可是弹性极大的东东,一个社会依靠人情来维系,好的一面是处处留余地,坏的一面是,人情有偏好,有局限,有自私的一面,完全靠人情维系的社会关系本来就是不稳定的,也极容易被破坏。人如果了知本身的局限,大概也会需求某种超出自己局限的规则来管理这个世界的。在孔丘的年代,少部分人觉得遵循礼仪就天下太平,这部分恐怕是礼仪的既得利益者,在礼仪的阶梯上处于下层的人们未必就甘心继续保持在低位。最简单一个例子:刑不上大夫,那么这个阶层无论怎么作恶,都很难被扼制,遑何达到公平正义呢?依靠君主的道德感召,就更是难为“寡人”了:君主本身又不是圣贤,以其个人品行来担保世界和平,明显不够份量,再加上权力对人的异化,这样的人治更容易陷入无节制的冒险。
在司寇任上,迄今为止,孔丘能做的也做了,无讼社会的建立,在表面上也达到了。下一个阶段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呢?难道不是巩固和发展国力么?在这方面,鲁君也未免对孔丘过分期待了。在当时的条件,一个孤立的“国”在人口、地盘都不变的情况下,要强大国力,恐怕还是靠从庶民身上薅羊毛,因此有“国强则民弱”之说,孔丘对这点已看得很清楚,但他不好对鲁君明言。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让孔丘很不舒服的事:鲁君把编撰“预备法典”的任务,交托给民间的学者了,此受委托者,正是少正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