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小册子，全册不到40页，里面刊印的民间情歌，相比于有人专门收集整理的而言，实在不多。不知是何故，对于每首情歌下画家所配的插画，我不怎么注意，心思大多在文字上，这样的“喧宾夺主”若张老先生泉下有知，还请不要生气。不过呢，单单只有情歌的文字也不行，我看不出什么张老先生配的画有什么美，但是放在小册子里，画的朴素笨拙和民间情歌的直接与热烈毫不冲突。老话说，“开卷有益”，这本小册子依然让我想了一想。
张光宇是谁？《大闹天宫》这部有世界声誉的动画，就是老先生在晚年创作设计的。
一、画家自序
这是全册字数最多的几页了，写了老先生对于这本小册子的想法。容我全文摘抄：
几年来从生活的挣扎下抽得了一些余暇，因为我的个性多少有点古怪，也就没有其他的嗜好；除了一些涂抹之外，还喜欢收藏一点“民间美术”的书本和几件泥塑木雕的破东西。从别人的眼光看来，藏一点民间艺术算得了什么，多么寒酸相，也配得上说“收藏”吗？在我却津津有味，认为是一件极好的寄托。我从这里面看出艺术的至性至真，装饰得无可再装饰便是拙，民间艺术具有这两个特点，已经不是士大夫艺术的一种装腔作势所可比拟的，至于涂脂抹粉者的流品，那更不必论列了。
由于爱好民间艺术，我对民间文学也发生了兴趣，尤其是“情歌”。关于情歌本身的研究，已有不少专家判断过了，它的好处，就是能写出真情实意，比诗词来得健美活泼，比新体诗更来得勇敢快捷，便是冯梦龙所说的“但有假诗文，却无假山歌”是也。起初我偶然看几首，觉得歌中的描写倒有画意，后来再看看，我心中的画格外地涌得多了，当然我不是像受到“太上感应篇”那样地冲动，愿画一点因果劝善的宣传插图；实在因为歌中所写男女的私情太真切了，太美丽了。我相信世界惟有真切的情，惟有美丽的景，生命的一线得维系下去；虚假的铁链常束住你的心头，兽性的目光往往从道学眼睛的边上透过来。关于这一点，冯梦龙也说过：“山歌为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在一连的兴奋一连的技痒之下，就开始画民间情歌，一画已是数十幅，集拢来倒有一大堆，看看似乎可以订成一本小册子，印出来自己觉得还不至有伤大雅，于是乎这本情歌画集的尝试总算成功。
至于画的工拙，在我是无所表白，更无所根据，受的什么影响？学的什么派头？那我实在无所适从，不过我只觉得画情歌就这样画画而已。说我是抒情画，我还是借的人家的胸襟，而非我自己的情。说我这些东西，都是成功之作，那我简直地不安，简直地汗颜，我现在正希望在好学的路上走，这一点东西，不过是我心里一直想画而竟画出来了，而且以后还继续着拣我心里要画的画，希望看画的人也拣自己要看的看，不爱看你就丢弃了也罢！
民二十四年（1935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光宇序于上海
“自己印出来觉得还不至于有伤大雅”，看来老先生当时还是有些微的顾虑的。从自序全文来看，老先生属于自己画画他人爱看不看的类型。我想，即使有伤大雅，老先生依然会把画册付印，战斗力强就是任性。
二、情歌
（一）骚动的
翻过老先生的自序，就是情歌正文了，第一篇就让我笑出声来。
结识私情恩对恩，做个兜肚送郎君；
上头两条勾郎颈，下头两条抱郎腰。
男人也会穿肚兜吗？我想了好一会儿，我在影视作品中得到的印象是小孩子和女孩子会穿肚兜，从没见男人穿过。于是上网搜搜，搜到了《铁齿铜牙纪晓岚》里和珅在牢里。
这可不行，再找。《清稗类钞》记载，“抹胸，胸间小衣也，一名抹腹，又名抹肚；以方尺之布为之，紧束前胸，以防风寒内侵者，俗称兜肚。男女皆有之”。是我孤陋寡闻了，男人还真是有穿过的；想想是我狭隘了，不就是男人穿个肚兜嘛，不就是一块布嘛，即使是我来穿一穿又何妨。
我刚想翻页，又产生了疑问：为什么这首民歌要强调肚兜怎么穿呢？上头两条下头两条，还都有动作，是在暗示还是我龌龊了？这才刚刚开篇呢，不好吧？“龌龊，龌龊！”我对自己说。
然而，当我看到后面时，才发现民间“超车速”的能耐，而我这样的想法未必不可能。且看：
三更两点月照楼，手掀蚊帐挂金钩；
情哥问妹哪头睡，两手弯弯做枕头。
此处还算正常，平淡。
本来针线总相连，如何今日两无缘；
妹是针儿哥是线，针儿须待线来穿。
和第一篇有异曲同工之妙。
春二三月风暖和，百鸟衔柴修旧窠；
奴奴有窠无鸟宿，情哥有鸟却无窠。
此处可以说是明示了。一二句不管怎么看，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字词简单，有民间诗歌特有的那种清新的味道，不意雕琢，偶尔雕琢。哪会想到接着三四句骑着床就跑起来了。此时，脑子里想起赵忠祥的声音：“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应景，应景！
后面还有一篇白天插秧晚上插秧的，跟今人调侃的白天教授晚上叫兽非常相似，此处不再展开。
（二）思念的
这些骚动的情歌就是老先生的顾虑之处了。不过细想，画此集时老先生刚好三十岁，正是壮年巅峰。这些骚动的情歌，其实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相反，在其中知其味，说是不雅还是下九流也罢，都是民间的情真意切之言，委婉不能，赤裸裸地展示人类对灵肉相融的渴望。
可是，人们也需要纯粹的思念的慰藉。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妻共衾眠，几家飘落在外头？
人在外面心在家，抛弃房中一枝花；
年轻子弟江湖老，不知何日得归家？
手剥莲蓬心恨郎，恨郎一去勿还乡；
莲蓬剥过空余壳，才郎去后剩空房。
送郎八月到扬州，长夜孤眠在画楼；
女子拆开不成好，秋心合看却成愁。
这些情歌很粗糙，直接，热烈，不闪躲，让心上人直面自己的思之深，也让自己直面自己的苦闷。也有心意成真之喜的。
眼看四面无别人，一头含笑问郎君；
起始发觉奴有意，不料情哥也有心。
想象力丰富的，都能脑补出一个甜甜的小故事来。
三、总结
这本小册子在我个人感受而言，算不上优秀，但是给我带来了思考的契机。
除了上文所思所想，还有一点就是：发觉自己离开泥土太久了。当我读到“郞吃红菱姐吃藕，一边松爽一边凉”时，猛然想起，我已经离开这样充满泥土气味的生活很久了。藕是什么滋味？从泥里拿出来，清洗过后，切开，有清淡的甜味，就像初知荷花从淤泥里生长开放的惊喜。红菱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能干巴巴地在网上看那一抹抹鲜嫩的红。
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爬过枇杷树，踩过番石榴树，扳断过橘子树的树杈，也被板栗砸过，挑了一晚上的刺。农忙时，跑到田间地头帮忙。我和差不多大的孩子们，受了大人的拜托，去商店买那时还一毛钱一根的棒冰，飞奔回去与歇息时的大人们平分。当然，小孩子都能多分几根。歇息的时候，大人们或躺或坐，哼起调子，哪怕是电视上演唱的歌，都能哼出“民间味”来。
啊，我好像知道了，那是泥土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