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批注】
前赤壁赋
宋代: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绚兮批注:壬戌,指宋神宗元丰五年,即1082年。七月既望,望,即是农历每月十五日,既望,农历七月十六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绚兮批注:于是举杯邀客人同饮,吟咏《诗经•陈风•月出》一诗的“窈窕”一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此处写月未出而先用《陈风•月出》是为了以此作引子,把明月比喻成体态娇好的美人,期盼着她的冉冉升起,同时引出下文作者的自歌“望美人”】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绚兮批注:清风、明月、美酒、诗歌、知己,古人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具备了。自然苏子与客的心情也是轻松愉悦的】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绚兮批注:白雾笼罩着江面,水光和月夜的雾气连成一片。他们乘着小舟飘过白茫茫的水面,任由小舟漂流,没有目的地,他们仿佛飘飘欲仙,到达了仙界。苏子与客摆脱了俗世的挂碍,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大自然的怀抱。】
【绚兮批注:第一自然段,交代了时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地点:赤壁之下;人物:苏子与客;事件:游玩。苏子与客愉快地相邀到赤壁之下划船游玩,欣赏夜景。】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绚兮批注:在这时,他们喝酒喝到开心了,情不自禁地开始唱歌了。自古以来,酒与歌就是分不开的,曹操有“对酒当歌”,杜甫有“白日放歌须纵酒”,李白有“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绚兮批注:桂树做的棹呀,兰木做的浆,划破月光下的清波啊,船在月光流动的水面上逆流而上。我心里想得很远啊,眺望美人,美人却的天的那一边。这段歌词全是化用《楚辞•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之意,由于想望美人而不得见,流露了失意和哀伤情绪,作者的感情由此转入悲凉,抒发不能与“美人”相见的怅惘、失意的胸怀。这里的美人可以理解为君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绚兮批注:客人吹起了箫来与我的歌应和,箫声悲凉。】
【绚兮批注:第二自然段,苏子与客饮酒唱歌,歌声悲凉,箫声亦悲凉】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绚兮批注:苏子受悲凉的箫声触动,容色改变,问客人箫声曲调何以如此凄凉。】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绚兮批注:客人想起了曹操率领百万大军南下,所向无敌,却兵败赤壁,一世枭雄,而今也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了。感慨人生的短暂,无论你活着的时候多么强悍,终将走向生命的终点。】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绚兮批注:何况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就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就像大海中的一粒米一样渺小,我们只能感叹生命实在短暂,而长江却可以永存天地间】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绚兮批注:既然人类做不到如大自然般永恒存在,那就只能悲哀的箫声寄托于悲凉的秋风】
【绚兮批注:第三自然段,客人解释自己的箫声为何而悲凉,因为想到人的生命的渺小、短暂】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绚兮批注:苏子劝客人不必羡慕自然永恒,苏子用水和月作比:虽然每一滴水都在流去,而长江还在,虽然每一天月亮都在改变,而月亮本身并未改变;只要我们承认长江是水,承认圆的、缺的都是同一轮月亮,那么水和月亮都有其不变的永恒的一面。世间万物都有短暂和永恒两面,只因你思考的角度不同罢了。人也是如此,虽然人生短暂但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是永恒的,何必去羡慕大自然的长久而悲叹生命的短暂呢?】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绚兮批注:人不应该去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想到人赤条条地来到人世间,什么也没有,就可以说世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那就不该去占有任何世间之物。只有天地间的清风明月,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而且“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所以对自然美的充分享受才是无所拥有的人最大的拥有。】
【绚兮批注:第四自然段,苏子从变与不变的角度,开导客人,虽然生命短暂、自然永恒,但人可以享用无尽的自然宝藏】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绚兮批注:第五自然段,客人在苏子的开导下,由悲转喜】
【译文】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十六日,苏子和客人划着小舟到赤壁下的江中游玩。清风缓缓吹来,水面平静。我举起酒杯劝客人喝酒,朗诵《诗经•陈风•月出》,唱着这首诗的第一章。不一会儿,东山之上升起了一轮明月,月儿徘徊在斗宿和牛宿两个星斗之间。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江面,月亮照着江面,水光潋滟,延伸到天际。放任一叶小舟,让它顺水漂流,越过那茫茫的江面。多么辽阔呀,像是凌空乘风飞去,不知将停留在何处;多么飘逸呀,好像是成了神仙,飞离尘世,登上仙境。
在这时,我喝酒喝得特别开心,情不自禁的敲着船边,打节拍,开始唱歌了。我唱的歌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有个吹洞箫的客人,依照我唱的歌曲的声调和节拍,同声相应和。箫声呜呜,好像在埋怨又好像在思慕;好像在哭泣又好像在诉说,尾声凄切、婉转、悠长,如同不断的丝线。使得在深谷中的蛟龙听了开始起舞,是独坐舟中的寡妇听了落泪。
苏子脸色突然变得凝重,整理了衣襟,端正地坐着,问客人说:“你吹的曲调为何这样凄凉呢?”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写的诗吗?向西望见夏口,向东望见武昌,山水环绕,一片苍翠,这不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围困的地方吗?当他攻破荆州,攻占江陵,顺着长江一直向东前进,船头和船尾相连达到千里之远,曹军的旗帜遮蔽了天空,面对大江斟酒,横执长矛吟诗,他本来就是当世的英雄呀,但现在他又在哪里呢?何况我和你在这江边打渔砍柴,以鱼虾为伴侣,以麋鹿为朋友,驾着一叶小舟,举起酒杯,互相劝酒。像蜉蝣一样寄生于天地之间,渺小得如同大海中的一粒米。与人生的短暂相比,这长江却无穷无尽,一直可以让飞仙在其上空游玩,怀抱着(水底印着)明月永恒长存。知道人生要修炼到像长江那样长生不老,并非短时间可以做到,只得将表达这种心情的箫声托付于悲凉的秋风之中。”
苏子说:“客人也知道水和月亮吗?从水的角度看长江的水在不断流去,但从长江的角度看,长江还在,并没有流去;从每天人们看到的月亮来说,时而圆,时而缺,但从月亮本身来说,无论圆的、缺的,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月亮,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变化。从变化的角度看世界,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是另一个天地了。从不变的角度看世界,某一物总是某一物,不能被误认为他物,我总是我,不会混同于他人,所以物也好,我也好,都是永恒的,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况且,在这天地之间生存,万物都有自己的主人,如果不是我所能拥有的,即使是一丝一毫也不要去获取。只有那长江上的清风,和山野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了就成为声音,眼睛看到了就成为景色,占有它们,无人禁止,使用它们,无穷无尽。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而我和你可以一同享用。”
客人开心地笑了,重新斟上酒再喝,菜肴和果品都已经吃完了,杯子、盘子一片狼藉。我们互相枕靠在小船中睡着了,不知道天已经开始慢慢变亮了。
【文本解读】
宋神宗元丰五年,即1082年,苏子是在1079年8月到12月因“乌台诗案”入狱,1080年被贬黄州,到此时1082年苏轼已经被贬黄州两年多了,此时的苏轼已经从入狱时的手足无措“魂飞汤火命如鸡”,初到黄州时的倍感凄凉孤独“缥缈孤鸿影”,到而今的坚定、达观“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的人生观世界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痛苦中解脱的苏子,已经能够从容面对人生的风雨。正如他在同一年的三月所写的《定风波》中所描述的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不管外在的境遇如何变幻,都如云烟过眼,明净通透的心灵不会被外物所困扰,因为无所计较,故而所向无敌“也无风雨也无晴”。这篇写于1082年的《前赤壁赋》正反映了此时的苏轼超脱了尘俗功名利禄的困扰,道出了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同时又说明人在此生可以享受大自然无尽的盛宴。
清代金圣叹评点《赤壁赋》曰“游赤壁,受用现今无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箫呜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可谓一语中的,月白风清的夜晚,苏子与客相邀游玩于赤壁之下,享受无边的风月,沉浸与大自然的怀抱,本是一次平常的夜月出游,苏子却能借箫声,借主客问答,一抒胸中超尘脱俗的胸怀。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具备了,苏子与客,可尽情享用这大自然的馈赠,但客人的箫声触动了苏子的内心,苏子愀然,问客箫声何以如此悲凉,客人因在赤壁(虽然不是三国时孙刘联军打败曹操大军的赤壁,苏子在这里借题发挥)游玩,故而想到了曹操的《短歌行》,想到了曹操南下,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一世枭雄,都成了陈迹,想到人生不能长久,不禁悲从中来。帕斯卡尔在《沉思录》中写到“当我念及,身处小小空间,便觉惶恐,这弹丸之地在我的注视下,被宽广无垠的宇宙所吞噬,那宇宙,我所知寥寥,它知我也甚少,我眩惑地看着自己,在这而不是在那;这在不在那,身处此刻而非彼时,看不出什么理由,是谁?把我放在这里?”人在宇宙面前,是如此地渺小,无助。古今中外,人都很难超越自身生命短暂的局限。
但苏子却可以自我解脱,超脱尘俗,苏子劝客人不必羡慕自然永恒,苏子用水和月作比:虽然每一滴水都在流去,而长江还在,虽然每一天月亮都在改变,而月亮本身并未改变;只要我们承认长江是水,承认圆的、缺的都是同一轮月亮,那么水和月亮都有其不变的永恒的一面。世间万物都有短暂和永恒两面,只因你思考的角度不同罢了。人也是如此,虽然人生短暂,但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是永恒的,因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所以何必去羡慕大自然的长久而悲叹生命的短暂呢?
何况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到人世间,什么也没有,可以说世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那就不该去占有任何世间之物。只有天地间的清风明月,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而且“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所以对自然美的充分享受才是一无所有的人,最大的拥有。如此忘怀得失,才能完整地感受和拥有天地之大美。
苏子的人生与天地洋溢着无穷无尽的美。这这篇《赤壁赋》中,读者被引入秋夜长江上明月清风的美景之间,在加上一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小时候我那个,更平添了艺术的氛围;到最后主客思辨性的问答结束,“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主客尽情醉酒而眠,仿佛人生与天地彻底融合,达到庄子“天人合一”的逍遥境界。
苏子借顺遂造化,与自然合二为一,超脱凡世,了悟人生。这是道家出世的人生态度,使得在逆境中的苏轼,依然对生命满怀热爱,活得依然放旷、洒脱,。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蒙田,同样也有他积极面对短暂人生的办法。“我对随时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为生之艰辛与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自认为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着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不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充实。”蒙田告诉我们只有积极地投入到生活中去,珍惜时间,热爱生命,尽我们所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增加生命的厚度,才能让我们的人生不虚度。这样我们才可以坦然地面对终将要到来的死亡。
2017/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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