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金堂县因洪水而闻名。县城赵镇,有毗河,中河,北河三条河环绕穿凿,谓之水城。每年自深秋始,约有大半年时间为枯水季节,三条河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比一个文静,一个比一个温顺,乖乖地充当衬托水城的“风景”。然而这时候的河,好比营养不良的孩子,其实是没什么看头的。随着天气日渐炎热,降雨增多,三条河也都渐渐丰满起来;一旦进入雨季,便一个比一个狂野,一个比一个暴躁,一个比一个不听招呼。它们,携上游积蓄的雨水滚滚而来,在赵镇梅林公园前端气势一滞,极不情愿地汇成沱江,在同一条河道上挤来挤去,互不相让。没有别的出路,一口气憋得慌了,便把各自庞大的身躯漫上了堤岸。若是上游暴雨持续不断,洪水便会进城,大街上便可行船了。
每到雨季,最紧张的莫过于代表政府的防洪高音喇叭,但凡有涨水的迹象,便本着宁可信其涨的原则,敞开了喉咙冲市民喊叫:“防汛指挥部紧急通知!防汛指挥部紧急通知!---”。有新搬来的市民,倘若家住一楼,会赶紧将细软收拾停当,随时准备转移到高处。至于长居县城的“老赵镇”,该干啥干啥,既不“紧”,也不“急”。
也许是习惯了年年涨水,且晓得不一定成灾,赵镇人不但不怕,还喜欢看涨水。防洪高音喇叭一响,便像是打了鸡血,一个个无比兴奋,纷纷呼朋唤友去河边看“涨”。河岸上,看涨水的人熙来攘往,如逢年、似过节,恨不得张灯结彩,充满不应该有的喜庆。有外来游客不明就里,也纷纷跟着看热闹。“吙哟,硬是涨得快喃——刚才还在那里!”“快看,河中间那个是啥子?!是猪——!我敢打赌,那个猪还没有死。”“肯定死了,这么大的水!”“嘿,北河还要涨得快些,听说都要平堡坎了。”“哪就去看北河”---
于是看了毗河看中河,看了中河看北河;看了上游看下游,看了下游还得回到上游。三江八岸,人流如织。
洪水翻上了岸,甚至漫进了小区,人们才不紧不慢地把东西搬到高处。极不情愿地搬。上回不是没有涨起来么,冤枉搬一阵,还得搬还原!
然而,谁说得清楚呢,洪水真的要涨,是不会提醒你的。
1981年的特大洪灾,也是兴致勃勃地去看涨水,直到洪水漫进了院子,才开始把贵重物品转移到阁楼上。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洪水忽然改“漫”为“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涨,而且一个劲地涨:上床,上饭桌,上阁楼,把所有的“高处”都变成了低处,直到把所有的人都逼上了屋顶才开始缓缓回落。于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媒体都来了,全国人民都看到了一片汪洋中的赵镇,赵镇人也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了直升飞机。有趣的是,当满载救援物资的飞机低空飞行时,飞行员分明看到,赵镇人正兴高采烈地欢呼“救命”!这,还是特大洪灾吗?都淹成这样了,一个个还如此开心!
经历了特大洪灾,赵镇人对洪水更加不以为然了。
1987年6月,西昌作家蔡应律来访,正好见识了赵镇人的“不以为然”。
我家住在县轻工局宿舍五楼,主卧临河,楼下就是赵镇最低洼的河坝街。一进门,蔡先生就趴在窗台上看稀奇。毕竟没有见过“大世面”,好奇宝宝一般大呼小叫:“咋个回事呢,咋个回事呢?水都进门了还不走!还在等啥子呢?”
楼下,一个小伙子站在家门口,捧一碗面条,水都齐腿肚子了,还在有盐有味地吸溜。隔壁门口是一个老头,赤裸着上身问一个路过的小伙子“吃没有”,一面交叉着双臂,搓自己身上的汗泥,浑然不知洪水正沿着他布满青筋的脚杆往上爬……
“这,这简直,难以想像啊!”老蔡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我给他介绍了金堂历年涨水的情况,并告诉他,金堂年年涨水,不一定年年成灾,人们有了经验,早已见惯不惊了。“哪也不应该啊。你快看——!”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楼下的水涨得更快了,刚才吃面的小伙子正在锁门,洪水已经淹到了他的大腿。他是骑车子走的,街面上的黄汤都漫过车杠了,一对膝盖头却在水面上一隐一现地往前蹬,一边蹬,一边扯起喉咙唱着什么。
三刨两口吃完晚饭,便被老蔡拖了出门看涨水。
大街上人来人往,有看了涨水回家吃晚饭的,有吃完饭又去看涨水的。从韩滩大桥过河,一路看扳罾捕鱼的,看打水漂的,看那些男男女女兴奋的表情。过工农大桥后沿路返回,天已经黑了,水也稳住了。按老蔡的认知,就算洪水涨不起来,人们至少应该显得担惊受怕,再咋个也应该有点慌张,谁知看到的却是兴奋中的平静,是热闹中的秩序井然。
回西昌后,老蔡写了一篇题为《水城记忆》的散文。文中写道:“一任洪水在眼皮底下舔着门槛,夜市商店灯火辉煌,照常营业,且将潮水般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恣肆泼向门外……是的,这就是水城人的性格。而洪水,谁没见过?除了去年,哪年它不来光顾一回甚至几回?八一年那次何其凶险,县城几欲灭顶,水天茫茫,结果水落石出,县城不仍然挺立在三江口上!”
老蔡此后还多次到访,却再没有这般“好运”,要么季节不对,要么是三条河都不给面子,装模作样地涨了一点点便了事。
再后来,金堂县斥巨资拓宽沱江峡口,尤其是去年以来,进一步加固堤坝,疏浚河道,水照样涨,但特大洪灾已是百年不遇。县城不仅仅仍然挺立在三江口上,而且夜夜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成了名符其实的花园水城。
当人与水和谐共处、洪水不再成灾时,涨水的河和看涨水的人,或许真的会成为金堂最为独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