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D如此,XG仍旧
FD最开始在北京传播时,公共场合的一切生活痕迹都停止了,领导难以审批节目的情况下,柴静同节目组独自开始新闻调查。他们前往七二一医院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拍着卫生院消毒车的前盖,泪流满面:“政府去哪儿了呀?怎么没人管我们了呀?”
同期,在一次29个感染者的紧急转运任务中,随行的医生居然没有任何隔离防护设备,只是蓝色的普通外科手术服和薄薄一层口罩。
这个有八十五年历史的三级甲等医院刚刚宣布整体隔离。人类与FD最大也最艰苦的一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里。从四月五号开始,陆续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医护人员,有将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
一个急珍科护士,三十多岁。她坐在台阶上,泪水长流:“我每天去要,连口罩都要不来,只能用大锅蒸了再让大家用……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谁的错……”
朱继红带我去看留观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几间普通的病房,迟疑地问他:“你们的清洁区、污染区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这儿画一根线。”
我不能相信,问了一句:“那你们怎么区分清洁区和污染区?”朱继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举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这儿。”
我问:“你们靠什么防护?”他面无表情,说:“我们靠精神防护。”
2019年末的武汉,许多人都没有把XG当作一个大事,包括医生也是。当时还有很多专家认为XG不可能人传人的,所以门诊医生接诊时,缺乏良好的防护心理和防护措施。
后来几天,武汉要求疑似感染者都收到定点医院去救治,然而床位有限,许多病人无法进入定点医院治疗。收不进去的病人四处找医院救治,这意味着更多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暴露在疑似传染者之中。
一直到去年12月31日,有一家医院的医生在他的同学群里面说,“这个病近似SARS”,这才让大家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可这个时候,武汉有关部门又称,不是SARS,它不可能人传人,这波消息又没有人再关注了。(1月11日,武汉卫健委通报称,XG肺炎病例41例,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未见医院人员感染。)可实际上,武汉各大医院的医生、护士已经出现感染了,可能要比网上公布的数字多很多,远远不止十几个(武汉市卫健委1月21日凌晨发布消息称,目前,武汉市共有15名医务人员确诊为XG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另有1名为疑似病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FD和XG是社会重大公共医疗卫生事件,但遗憾的是,在传播初期,都没有得到相关部门的重视。在民众日常生活开始完全停滞,只有医护人员在坚守病毒保卫战的第一线,更令人心痛的是,他们缺乏良好的防护措施,直接暴露在所有疑似感染者面前缺却不自知。
“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
当病毒广泛传播至各个角落,我们最大的敌人并不是折磨的病痛症状,而是群体无意识和轻慢。“我常觉羞惭。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病人从我身边推过的时候,还有媒体的信息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有人说柴静的FD报道是在面向社会制造恐慌,煽动情绪。恐慌虽是一种负面情绪,但在某种程度上会倒逼人们付出行动;相反,轻慢就是深入骨髓的神经毒素,使人们丧失行动力,下场无疑是温水煮青蛙了。
不难看到——相关部门缺位、防治管控懈怠,医护人员得不到有效防护和支持。FD时期世卫组织到来视察,为何要29名感染者躲躲藏藏?武汉相关部门为何隐瞒真实情况?专家为何在短时间内一口咬定“不可能人传人”?
采访中,急诊科主任朱继红告诉我,当时这二十九个病人都是感染者,世界卫生组织检查的时候,他们曾被装在救护车上在北京城里转。
互联网时代,涉及公众利益的事实难以掩盖。然而,事件的发展过程中,相关部门做法却是不断隐瞒真相,企图减少甚至是逃脱罪责。这极大折损了他们应有的公信力,挫伤了公众的知情权。
英雄主义的背后是存续希冀
柴静再一次被大众熟知,也许就是这个称号——“进入FD病房的记者”。她本可以回到家里躲着病毒,看着央视停工并继续回放以前的节目视频,但她心中燃起了——看见、接近真相的欲望。节目播出后,收视量高达7000万,看见、记录和真实报道,对于怀揣新闻理想的记者来说,是一个重于生命的抉择吧。
书中非典回忆录还记下这样一位女医生,大规模隔离时,她第一次穿上隔离服,穿了一半却在原地来回走,自顾自地说“我小孩才一岁,我小孩才一岁……”。下次见面时,只看到她毫不犹豫走进隔离病房,安慰患者的背影……
他们身上都闪耀着英雄主义的光芒——向灾难迈出英勇步伐,眉眼间坚定得只看到灾难,而没有自己。
我不明白这家医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应该跟上次拍转运的那二十九个人有关系,我得知道这是为什么。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我必须知道。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陈虻说的“欲望”。
妹妹在黯淡的路灯下看着我。去病房前我俩谈起过父母,我问她:“你觉得我应该去病房吗?”她说:“你可以选择不当记者,但是你当了记者,就没有选择不去的权利。”
参与治疗的医生要不要隔离观察?那不需要,因为我们医生每天都接触这样的病人,要每个人都隔离,那就没有医生上班了。你只能自己把防护做好,对手术室进行彻底消毒。实话说,我们现在一线医生的防护措施做得并不是很严格,N95口罩是没有的,因为防护物资太缺了,得留给最需要的人。
经历了然后呢?又留下了什么?
经历过覆盖面如此广、影响力如此深的公共卫生事件,人们除了从病痛中恢复,还可能会对许多问题重新思考……
正如一位网友写的那样:「想到之前说这场疫情,看起来是身体的折磨,可又何尝不是一面看透人世间的镜子?很多人得病康复了之后就会不一样了,不过只因为他们看清了很多东西。」
苦难不应该被歌颂,但值得铭记。柴静软磨硬泡说服亲历者克服痛苦、去回忆,正因这些苦难种种,值得被后人铭记。回忆必然是痛苦的,但记录与更多人看见,是一生长痛的清洗,是对已逝者的缅怀。
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他接受采访。我说:“你不用作什么判断和结论,只要描述你看到、听到、感觉到的,就可以了。”
在电话里,他沉默了一下说:“回忆太痛苦了。”
“是,”我说,“但痛苦也是一种清洗,是对牺牲的人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