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桑白 参赛编号: 019
1.
邓驹最近心情很差,他上个月向相恋五年的女友求婚,结果把女友吓得落荒而逃。随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接到父亲的催婚电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家中那个倔老头解释自己已经和女友分手的事,因为不用想他都知道父亲一定会是一通骂,骂他没能力拴住女人,骂女友不识好歹,不是好东西。
他叹了口气,从桌子上的一叠A4纸中抽出了机器损耗表,还没来得及看,桌面上的手机就嗡嗡地响了起来。
又是父亲的来电。
他皱了下眉,随手按下手机,接着看机器损耗表。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他的情绪更加烦躁,抓起手机接了起来: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现在很忙!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整天闲着没事到处溜达啊!
说完,没等电话那边的父亲应声,他就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手机没有再响起来,他却也没了看损耗表的精神。他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包烟,走出车间蹲在铁门边上抽起烟来。
厂区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口的那盏大灯照出一些光亮,显得十分的清冷凄凉。他已经连续上了十六个小时的班,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烦闷使得他苦不堪言,就连嘴里的烟也变得苦涩无比。
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烟掐掉,然后掏出手机准备给父亲发个短信,可是编辑器里的文字删删写写,最终仍是没有发送。
2.
邓驹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二点,他打开房门,漆黑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是啊,李莉已经跟他分手了,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他的出租屋里了。
他换上拖鞋,一头倒在单人间的大床上。
他们在这张床上滚了几年的床单,床单上都还有她的味道,可是这个味道的主人却已经离开了。
他想起他们刚恋爱时,她一脸娇羞地说,你没钱没关系,我要求的不多,有房子就好了。
于是他一下子倒入她的温柔乡里,一梦五年。
他们相爱的第三年,她说她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小窝,他一口答应。
现在他终于有了房子,她却说不需要了。
他翻了个身,忽然有些矫情地心酸起来。
邓驹抽了一整晚的烟,清晨六点钟的时候,他拿起手机给父亲打了电话。
他想和他聊聊,想倾诉一些心事,也想寻求父亲的体谅和理解。
“喂。娃啊..”父亲接了电话。
“爸,我和李莉分手了。”邓驹没等父亲的话说完,就开了口。
父亲听到他说分手了,果然又骂骂咧咧了一阵,“行了,要不你回来吧,家里大把姑娘,你还怕找不到媳妇儿?”
邓驹听了心中又冒起了火:“家里大把姑娘,个个礼金都要十几万!怎么出得起!”
“那谁让你没本事!人家出去打工都能带个媳妇儿回来,你这都出去多少年了,一个都拐不住!”父亲也发起了火。
又来了!又来了!
邓驹的手因为气愤紧紧地握成一团,青筋像蚯蚓一般鼓起。他狠狠地挂断,将电话一把摔在了地上。
3.
邓驹心里又气又恼又委屈。他觉得他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那个身为他父亲的男人。
他整个人抱着头靠着床蹲在地上,痛苦地蜷缩了起来。
他觉得这辈子,他的父亲是他痛苦的根源。每当他在车间里流着汗水被主管骂时,他就怨恨父亲,因为是他穷,是他一直不肯奋斗,所以导致他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
怨恨因为他的血液,使他成为了一名乙肝患者,导致他出来打工的时候处处碰壁,只能窝在一家小小的工厂里,哪怕再难,都不敢轻易辞职。
怨恨他非要逼着他在老家盖房子,盖了房子又一定要逼着他结婚。
怨恨他没有给他一切,却想要他拥有一切。
邓驹心如刀割,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在马戏团表演的困兽,一边遭受着鞭打,一边被台下的观众们嘲笑。
上次电话挂断后,父亲的电话少了起来。偶尔一个月才会打来一次,可是每一个来电依然少不了让他回家相亲的话题。
所以每次的电话都以两个人的争吵结束。
4.
十月份的时候,妹妹打来电话:“哥,爸好像身体不太舒服,听他说上个月在家里晕过去一次,让他去检查,他又说去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营养不良。哥,你要不要回来带爸去做个全身检查?我现在月份大了,不方便回去。”
邓驹想了想这个月还有几千块钱要还,还有几百块的房租要交,如果请假回去,扣了全勤和请假的工资,只怕是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过几个月吧,马上就过年了,到时候我回去带他做检查。”
妹妹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会儿说:“好吧。”随后挂了电话。
邓驹将手机放在一边,把机器外壳的螺丝一颗一颗地拧进去,然后拿起一旁的擦布擦了擦油,这才起身朝车间外面走去。
虽然他非常地抗拒给父亲打电话,但是他仍是忍不住想问一问他的情况。
电话很快接通,父亲可能有些惊讶他会打电话来,着急地问道:“娃啊,咋了?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听小囡说你上个月晕过去了?你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
“哎呀,你妹妹就是瞎操心。我能有啥事,前两天已经去医院看啦。医生说我是贫血,可能供血不足才晕过去的。没啥事,主要是你,你这都三十多了,家里跟你这么大的人孩子都很大了,就连你妹妹这马上也要生了。你也不着急......”父亲说着说着,语调又急了起来。
邓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浑身都开始发寒。他觉得父亲的催婚就像是一种过敏物,让他每每碰到都痛苦不堪。
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行了,我要去忙了。”
父亲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不耐烦,语气缓和了一点:“你也别嫌爸烦,我也是担心你,我年纪大了,你如果不成个家,爸就是死都死得不安心啊!”
邓驹听了这话,心里更加烦躁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对父亲已经忍无可忍了。他用冷淡的语气说:“我真的是要忙了,挂了。”
邓驹说完快速地按掉了电话,他抬起头,阳光忽然猝不及防地照射过来,刺得他心里痛苦不堪。
他想,这次他真的不想要再接到父亲的电话了。
5.
接下来的一个月,邓驹都没有接父亲的电话。父亲也似乎知道了邓驹对他的抗拒,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再打来。
圣诞前夕,国外的订单需要赶期完成,工厂里如火如荼地加了一个星期的班,终于赶完了订单。邓驹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他连澡都没洗,直接一头栽到床上睡了起来。
清晨五六点钟的时候,他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邓驹又困又累,直接把手机关了机,翻了个身又睡了回去。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多钟。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拿起手机开了机。
一开机,手机短信就开始叮叮叮地响个不停,全部是妹妹发来的。
他眼皮一跳,赶紧拨了电话过去。电话很快接通。
电话那头的妹妹带着哭腔喊道:“哥,你怎么不接电话啊!爸早上晕过去了,医生说是胃癌晚期,还说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我打你电话你一直都不接,我一个人在医院急得都快疯了!”
邓驹一下子从睡意中清醒:“你说啥?咱爸咋了?”
“咱爸胃癌晚期,医生说让明天把爸带回去,准备后事!”妹妹又哭了起来。
邓驹突然眼前一黑,觉得天昏地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和过来。
“妹你照顾好咱爸,等我回去。”
邓驹挂了电话,来不及难受,匆匆订了第二天一早的飞机。
又是一夜无眠。
6.
邓驹赶到医院时,妹妹和妹夫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带父亲回家了。他刚一看到父亲,就忍不住想要流出眼泪。
父亲被妹妹扶着站在病床边,身上穿着去年他为他买的新衣服,因为长时间吃不下东西,身体极度消瘦,衣服显得十分宽大。这会儿看去,父亲又瘦又矮,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缩了水的海绵。
他心里酸涩无比,强忍着眼泪走到父亲面前蹲了下来。
“爸,我背你回家。”
邓驹第一次背父亲,父亲太瘦了,背上去很轻,搭在他肩膀的手臂瘦削得有些咯人。
下午回到家,父亲看着三个孩子,笑嘻嘻地说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想吃饺子。
妹妹,妹夫出门去买了饺子皮和饺子馅儿回来,三个人围在客厅里包了一满满一桌子。
饺子包好后,父亲却又吃不下了,最终只喝了一些面汤。
晚上邓驹来到父亲的房间,他为父亲洗了脚,然后和父亲并排躺在了床上。
“爸,今晚我陪你一起睡。”
7.
“都多大的娃了,还跟爸挤一张床。”父亲笑了起来,眼睛里却闪起了泪花。“娃啊,爸知道你这两年苦,也知道你应该挺烦爸的。爸老了,总是记不住自己已经念叨过你了...”
邓驹将头朝父亲的肩上靠了靠,伸手去抓住了父亲的手:“没事儿,以后你多唠叨唠叨我,我都听。”
父亲拍了拍邓驹的手,然后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卷着很多十块,一百的纸钞,还有一张银行卡。
父亲把包递给邓驹,“娃啊,我这些年存了些钱,你拿着。以后没钱就拿来用。我可能等不到你结婚了。以后,就你自己打算了。”
邓驹鼻头一酸,却是不敢让父亲看到他的眼泪,他接过布包,将头埋在了父亲的胸膛上,像他小时候那样窝在父亲的身边。
他说:“爸,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父亲点了点头,“那我跟你讲讲当年去你外婆家遇到老虎的事儿吧。那年,我作为新女婿去你外婆家...”
父亲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慢,也越来越低,最后父亲声音很轻地说,“娃啊,爸累了,想睡觉。”
邓驹咬了咬嘴唇,一滴眼泪从眼角划过。他把父亲身上的被角掖了掖,“爸,你睡吧,我一定会早些结婚的。”
父亲点点头,虚弱地闭上了眼睛。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8.
丧事办了三天,邓驹整个人都是飘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父亲下葬后,亲朋好友各自散去,妹妹和妹夫也因为要带孩子回了家。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就剩下了邓驹一个人。
邓驹身体笔直地坐在客厅里,看到对面茶几上摆放着的父亲的遗像,这才真切得意识到父亲真的不在了。
他将父亲的遗像拿下来,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白酒两个酒杯。在父亲的遗像前放了一个,自己面前放了一个。
“爸,现在就咱们爷俩了。咱们来喝几杯。”
邓驹打开酒盖,一人杯里倒了一杯。
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又看了看父亲,“爸,你胃不好,还是少喝点。我先喝几杯助助兴。”
说完邓驹一口气干了好几杯,直到喝得呛出了眼泪。
9.
他忽然想到之前父亲总是说,爸没有本事,所以才连累得你们兄妹俩没有读成书。
爸窝囊了一辈子,不想你们和我一样。
爸想着,只要有我在,你们只要在外面过不下去了,都还能有个家。
爸以后如果得了什么病,一定不连累你们。到时候爸死了,你们就弄个铺盖卷把我随便埋一埋就行了。
他又想到妹妹昨晚对他说,咱爸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捡垃圾,捡到的钱都存了起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胃癌,却一直瞒着我们不肯去看,就是为了把钱省下来给你娶媳妇儿用。
邓驹越想心里越闷,胸口痛得像压了一颗大石头,他一把将父亲的遗像抱进了怀里:“爸,你不是说,要等着我结婚才走吗?你不是说你还要等着抱孙子的嘛?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他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倾泻出来,连带着这些年他心中的怨恨一同倒了个干净。
他原本以为,父亲是压迫着他的巨石,是使他不得翻身的五指山。
他原以为天大地大何处都可以是家。
那些所有的他以为在这个瞬间忽然崩塌,他忽然意识到,他错了。
那个压迫他的从来都不是父亲,而是他自以为是的自尊。
最后,他只觉得浑身无力,整个人都瘫倒在沙发上。
10.
那晚,邓驹做了个梦,梦里,他从外面回来,父亲站在村口等他。
父亲说:“儿啊,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