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时候,我们会选择“买买买”来缓解这般焦虑,奈何负担越来越重,那件“合适”的衣服依然寻寻觅觅,不可得。假使得到,亦快速厌倦。
衣服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
也许,它是一种情绪。是深深浅浅的旗袍,有所欢喜有所忧。是魏晋风流飘扬的衣带,安闲自如、潇洒不群……
它也可以是一种人格。是秀女害羞的盖头;是张爱玲高傲的暗花衣裳。亦是书生谦卑的长袍、绅士优雅的领带……
它还是一段时光。是姥姥留给母亲的婚纱,又或是校园里青涩的运动装……衣服的维度远不止是穿与不穿,它的命运也绝不是被喜欢或被遗弃。
许舜英说,“衣服是阅读与被阅读。”我想,阅读的是衣服的美感、设计师的灵感、手工艺人的匠心,还有某种的历史与文化。这般阅读,是我们与衣服的初次相遇,更是久别重逢。而另一边被阅读的,是我们的选择,我们的欲望,又或是我们的成长。
也许,衣服该是一个长长久久的故事,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去倾听;亦等待着,被珍惜、被续写。当故事慢慢打开,那就安心住在衣服里吧。
看过一个统计,中国每年大概有2600万吨的旧衣服被丢弃,平均下来,每个人一年大概会丢掉3~5件。而这其中90%的旧衣服,会被直接烧掉或埋进场。这样的数据是惊心的,这样的日常又是我们习惯的。
我猜,如果这些衣服有心绪,定是悲痛的。回想起来,衣服大约是我们最为亲密的“朋友”。孩提时,它给予我们温暖与保护。长大后,又给予我们自信与自我。它总是与肌肤相亲,相伴朝夕。所以衣服,也许是最会感知心绪的,又或者说,它是我们某种情绪的传达。
《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二十三件旗袍出场,二十三种心绪交织。
平淡无趣的日子里,她的旗袍亦是沉闷,多是素朴的灰或黑。当男主人公走进她的世界,她的旗袍也开始有了色彩。当她去归还男主人公武侠小说时,绿格子旗袍,明亮轻快,伴随她明艳的笑容,心中装满了期待,有少女般的俏皮。开始男主人公频繁交往时,她的旗袍繁花锦簇,魅惑万千又含蓄节制。最后男主人公离开,一身深蓝色旗袍,是忧伤,是落寞,更是遗憾……
对于《花样年华》的旗袍盛宴,它的服装指导张叔平是断断没想到的,他曾说,“我要的是一种俗气难耐的不漂亮,结果却人人说漂亮。以前的上海人爱面子,不管家境多不好,出去见人总要风风光光,苏丽珍应该是这样,梳好头、化好妆、穿好衣,完全是一个打扮俗艳的女人。”
也许,苏丽珍的美之所以惊艳众人,是她对衣服的心绪观照,她明白她的衣服,她的衣服也体谅她,风风光光,漂漂亮亮是她和衣服共同的心愿。即使落寞,也要有落寞的美,不至于太狼狈,这是衣服的温柔,更是情义。
也许,一个人对衣服的讲究或细腻,恰恰是对生活的讲究与热爱。
如果说,观照衣服的心绪,是一种对生活的讲究。那将衣服视为人格,则是对生命有一种严肃。
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木心与张爱玲。
木心在特殊时期,被迫入狱。那段残破的日子,白天的他,忍受不该忍受的,遭受不该遭受的。晚上他是王子,或在角落,无声地演奏钢琴曲;又或是用写“坦白书”的纸,足足写下65万字的《狱中笔记》。而出狱后的木心,披一件暗棕色大衣,头顶黑色礼帽,裤线依旧笔直,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后来梁文道看到那张木心出狱后的照片,不禁感叹,“这哪里像是一个坐过牢的人,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木心的衣服,是他人格的外化,是那个有尊严、有骄傲的“王子”。
张爱玲则像个衣服的“痴迷患者”。
对衣服最初渴望,来自母亲在镜前穿衣打扮的情形,她在《童言无忌》里曾回忆到,“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这大概是她一次认识到“美”,又或是体会一种“自由”的可能。
长大后的张爱玲,穿衣总有强烈的自我主张。
她喜欢穿“古董”一样的衣服,喜欢老实的颜色——阴蓝、深紫、玫瑰红、鹅绒黑。高傲却魅惑,像一朵干枯玫瑰,留有暗香却不容侵犯。她那张著名的照片,33岁的年纪,七分袖中式夹袄,绸缎暗哑又富有光泽,短发后面,两颗灿烂的耳饰,一手叉腰,一手在背后,下巴微抬,睥睨现世。她的孤寂、她的骄傲、她的飞扬,一览无遗。
每每看张爱玲的衣服,就感觉阅读了她的人生。
正如她所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衣服是她的人格,是她的骄傲,她的坚持,亦是她无声却激烈的,与世界交流的方式。
衣服,是藏起情感的,还会把情感转化为另一种美。
山本耀司设计的衣服总喜欢以黑色、不规则、硬朗来塑造某种坚韧之感。这般坚韧来自他的母亲,母亲给他的印象总是一个拼命劳作的背影。这个背影,他既觉得有魅力与韧性,但又有某种忧伤,仿佛有一道难以愈合的创伤。也因此,在他的设计里,总能触碰到这种敏感、脆弱和能量,住满了他的情感。
这样的情感,不仅在设计师的设计里,更在我们的日常里。
《你好,李焕英》里有句戳人的话——“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所以我总忘记,妈妈曾经也是个花季少女。”而带我了解妈妈的,是那些整整齐齐放在衣柜里的衣服。
儿时,最喜欢偷穿妈妈的衣服,那是对成年美丽的一种浪漫想象。长大后,重新看那些衣服,才恍惚那是整整一个年代和妈妈的青葱年华。
一件穿了又穿、洗了又洗的碎花裙;一件当时所谓花了好多钱的格子大衣;一套为了想要自己潇洒一点的西装……听妈妈讲述着衣服的故事,才发现妈妈曾经也是一个爱美的、追求时髦的、舍得花钱的女孩,而不是印象里总舍不花钱、总穿朴素衣服的中年妇女。妈妈的衣服变化,其实也暗涌着她的人生轨迹、她的情感……
记得有一次提出帮妈妈拍照,她兴奋极了,让我陪她逛街,买了漂亮的衣服,化了妆。妈妈,还可以是自己啊,不止是母亲。
张爱玲说,“你我只是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我想,住在衣服里,不是住在消费的域场,也不是住在虚荣的外在、更不是不断膨胀的欲望里。而是住在它的时间里,它的情感里、它的美好里,它的故事里,生得一种讲究、一种尊严,亦生得一种珍惜、一种安心……
当你又在烦恼缺一件衣服时,何不回头听听那些衣服的故事呢?又或是去找找你与衣服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