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斌 【原创】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如果说,张大民有什么遗憾事,那就是他这辈子没有上大学。
如果说,张大民有什么庆幸事,那就是他这辈子娶了李云芳。
01
话说张大民今年已经过五十了。
这个岁数很尴尬,无论从哪方面都比不过年轻人。要学历没学历,要体力更是早就走下坡路了。好在张大民现在有份小区保安的工作,他挺知足的。有时,张大民觉得挺遗憾,谁让咱年轻时没上大学呢?
张大民在家排行老大,父亲去世早,他作为大哥,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上大学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二弟呢,地根(老北京话,压根的意思。)就不是学习的料,家里就是小弟大国有出息。这也是大民最疼小弟的原因。
大民个子不高,还没他媳妇高。
两人逛街,大民总说:“媳妇,您甭穿您那高跟鞋了,走道多累得慌,姆们怕把您金贵的脚巴丫子给崴了不是。”大民笑眯眯地瞅着媳妇李云芳。
“一边儿去,您不就是嫌姆们比你高吗?”
大民肩宽,膀圆,黑头黑脸,眼珠子放着光。他爱说爱笑,特别贫嘴。明明媳妇正在生气,却经常被大民给逗乐了。
“张大民,你就逗贫吧,不贫,怕是要把你当哑巴卖了。”
张大民就是贫嘴。所以叫他贫嘴张大民。
您站在前门大街,您说去王府井往东走,他偏说往西走,让您绕到礼士路复兴门,再往东走。还和您较真儿,非得让您依了他不可。得嘞,您爱咋地就咋地吧。
张大民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人好,心地善良。过去在胡同住时,他这个优点可是出了名的,街坊四邻没有人不知道。提到张大民大家伙都竖大姆指。
十多年前,大民在南城胡同的平房住,就是那有树的平房。拆迁了,他家搬到了大兴区西红门。那时,大兴区还和农村差不多,街坊四邻都嫌远,不愿意搬。他家最痛快,第一个搬了家。
他家原本分得一套三居室,他和街坊刘大爷家换成了一套两居室和一个一居室。
大民夫妻俩和老妈带着儿子小树住在那套两居室里。一套一居室给了小弟大国,他们又凑了钱,帮二弟大军在附近买了一套一居室。大妹妹大雨嫁到了山东,和李木勺一起养猪、种菜,发家致富。前几年他们在怀柔买了自己的商品房,带一个小院子,过得挺舒坦。大民常常想起大雪妹妹,他也疼这个四妹,只可惜大雪得了白血病走了,没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
刚搬家那会,一家人甭提多高兴了。憋屈了那么多年,这回可真是敞亮。这房子多好呀,宽敞,亮堂。不用再去胡同里的茅房闻臭味了,自己个家里有独立的卫生间,水一冲,又干净又卫生。
每到年节,一家人都会聚到大民家,守着老妈,热热闹闹地说天谈地。
只有云芳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和着您倒好,您家里都安排妥当了,那姆们爹姆们妈呢?
大民劝云芳,“哎呦喂,媳妇,您不光是姆们的好媳妇,您不是还有个国民好媳妇的光荣称号吗,您这是想哪去了?咱爹咱妈不是也快拆迁了吗,还怕往后没好房子住?”
云芳没说话,狠狠地瞪了大民一眼。
“媳妇,您可小心点,您那圆眼珠子怎么变成了锥子,扎得姆们齁疼的!”大民说着,咧着嘴笑。
“嘚嘞,别臭贫了。”云芳不再搭理大民。
李云芳,瘦高个子,不算白,一双不大的圆眼睛,笑起来,有俩酒窝,挺耐看的。云芳一直梳着大波浪,有时用一根橡皮筋扎着,有时散着。云芳很少穿裙子,经常是上身一件短袖T恤衫,下身一条牛仔裤。她喜欢浅蓝色,清爽的颜色。云芳说话和气,只是在家里爱怼大民,但俩人也不恼。大民总是说:“您倒好,和着您把和气都留给了外人,就会回家欺负你老公。”
云芳回怼说:“姆们在外面得装着,回到家也装,累不累呀,您就受着点吧!这是您的福气,要不介,咱来个场上换人?”
一提到场上换人,张大民心里就犯堵。大民他最遗憾的就是,他和云芳住街坊多年,他过去从来就没打过云芳的主意,让那孙子占了先机,要不是那孙子出国,甩了云芳,哪有他的份。可那孙子你在国外呆着,干嘛又跑回来,还惦记姆们家云芳不是?大民知道云芳现在的工作是那孙子给找的,两人在一个公司里。收入高,前男友,您把您老公排老几呀?
唉,谁让咱没本事呢!咱要是也是大学毕业,何至于这样。
02
故事还要从张大民他们两口子双双下岗说起,那是张大民刚搬家不久的事。
大民他们暖瓶厂搬迁到了大兴,大民起先挺高兴的。厂子搬了,家也搬了,全新的生活开始了。
可没多久,下岗裁员开始了。厂里规定35岁以下的职工除少数学历高的可以继续留在厂里,其他大部分职工都要自谋职业。当时厂里的政策是50岁以上的职工可以办理提前退休。张大民不到40岁,上不上,下不下,夹在中间,属于自谋职业范畴。厂里只给了他们很少的补偿金,大家挥泪告别了曾经工作过的厂子。
张大民的文化程度不高,能干啥?要力气,早过了景,家里还有个有病的老妈,需要照顾。
大民看到小区里正在招保安,他报了名。人家一听他是从国企下岗的,留下了大民,一个月一千二百块,其它的啥都没有。大民为了家里的老小,啥也没说,同意了。甭管多少,总比没有强不是。
黄鼠狼单咬病鸭子,两年后李云芳也下岗了。
下岗前,云芳在袜厂当统计。厂里赊给职工每人一千双袜子,用来抵工资,让职工自己去卖。两块钱的成本要交给厂里,剩下您爱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您要有本事卖十块钱一双,扣除交给厂里的,剩下的全是您自己个的。这一政策上不封顶,有能力您就多卖。
您试试去,哪有那么好卖!您去早市,瞅不冷子要防着城管,人家说抄就抄,可不管您困难不困难。
半个多月过去了,李云芳才卖出去八双。四块五的价卖了三双,三块八卖了三双,还有两双她白送给同学了,连本都不够。
云芳找了妯娌莎莎,想让莎莎帮她卖点。莎莎开了家鞋店,在鞋店里卖袜子不是挺合适的吗。
但莎莎嫌利太小,又怕影响了她的生意,就说:“嫂子,您在我这卖袜子,那您可就吃亏了。您的袜子放我这,我只能卖鞋时搭着送袜子。您愿意吗?”
回到家,云芳把话学给大民听,气得大民骂大军,“娶的是啥媳妇?什么玩意儿呀!”大民接着说:“甭搭理她,有空姆们帮你卖。”还别说,大民他人缘好,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倒是买了十几双。
这天,云芳她们中学同学聚会。起先她不想去,家里这情况,她不好意思。过去她在班里是文艺积极分子,有她,班里就热闹。现在见了同学她说啥?
还是大民劝她,只当和同学们见个面,出去散散心。说不定谁能帮上咱呢。大民说:“要不,姆们陪你去。”大民想看看那孙子,有他在,那孙子不敢把云芳怎样。
云芳说:“您凑哪门子热闹,人家又没说带家属?哪凉快哪歇着去。”
云芳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去和老同学们见面,大家在一起少不了寒暄,问长问短。不是谁谁谁越长越年轻、越长越好看,就是谁谁谁现在发达了。云芳挺自卑,她觉得就数她混得惨。
一个男生说:“不知道今天老徐来不来?”
另一个男生说:“人家现在可是发达了,当了大老板。”
“他不是在美国吗?”
“早回来了。”
“姆们昨天给老徐打电话了,他今个一准来,说咱们毕业好些年了,想大家了,一准来。”
大家正在聊着,一个帅哥推门进来。
来人正是徐万君。他高个子,穿件浅灰色的西装,打着深蓝色的领带,戴着无框的眼镜,还是一副风华正茂的样子。
当年,徐万君追李云芳,全班同学都知道。徐万君去了美国,把云芳给甩了,全班同学也都知道。过去,大家都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想到徐万君这么绝情。
大家起哄,非要让徐万君和李云芳坐在一起。
有同学说:“老徐,人家云芳现在正困难呢,你得帮她。”
大家边吃边聊,给云芳出主意。
有同学建议说:“问问谁单位里要发福利,能不能帮着云芳销一销袜子?”
一个同学说:“说啥呢,哪个单位发福利发袜子的。您真逗!”
当即有个同学说:“五块一双,我要四双。”
班长拿出纸笔,记下每个人要买袜子的数量,说:“大家尽量多买点,这袜子家里人总是要穿的,算是大家帮李云芳了。”
云芳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都是老同学了,按三块八算。您看姆们多小气,本该送大家伙的,现在倒成了大家伙帮姆们的忙。”
有同学说:“别三块八了,都按四块算,这样也好算账不是。”
云芳差点掉了眼泪,她忍住了。还是同学们亲,人多,主意多,这饭桌上已经销了不少双袜子了。可她没带那么多,说改天给同学们送过去。
徐万君看着云芳地说:“我帮你销二百双,按五块一双。”徐万君的眼睛里闪着温情的光。
云芳的眼睛都睁圆了,说:“你要二百双,去哪儿卖呀?再说五块钱一双,可不好卖的。”
徐万君哈哈地大笑,“这个您就甭管了。”
饭后,大家渐渐散去,徐万君和云芳站在饭店门口,初夏的晚风吹在两个人的身上,清凉惬意。
云芳说:“谢谢你啊,姆们该回家了”。
徐万君拉起云芳的手说:“没有想到你现在这么难。”说着,掏出名片递给云芳。
云芳看着,原来徐万君是一家耳熟能详知名公司的总经理。
徐万君说:“毕竟咱们是同学,你有啥困难就直说,我能帮忙的,一准帮。”
徐万君要开车送云芳回家,云芳说:“送到地铁站就行了。”
几个月后,云芳她们工厂彻底倒闭了,被一家公司收购。大多数人都下岗回家了。
云芳想到,工厂里还应有些袜子存货,不如自己都买下来,每天去早市上卖。大民负责在早市里溜达,帮她侦察,有了动静,就喊:“孩儿他娘。”云芳现在多少也摸到了门路,一次不多带,揣在书包里,不怕城管找麻烦。但云芳到厂里一打听,敢情早有人想到,被别人抢先了。没想到这些破袜子还成了香饽饽。
大民每天按点上班,有时还挺忙。云芳在家里百无聊赖,没了工作,不知道干啥好。每天领着老年痴呆的婆婆在小区里瞎转悠。
大民下岗后,家里一个月就一千二百块的进项,老人看病,儿子上学都要用钱,这可怎么好?想做个小买卖连个本钱都没有。
云芳想起了徐万君。她不认识有头有脸的人,这个徐万君是她认识人中最大的官。
云芳想了好几天,趁大民上班没在家,她拨通了徐万君的电话,把她的情况和徐万君说了,心想有枣没枣的打一竿子,谁让您当年欠姆们的情呢?
徐万君停顿了片刻,说:“你明天等我电话吧。”
没过十分钟,徐万君把电话回拨过来,徐万君约云芳明天下午四点在民族饭店见面。
云芳把事情想到了最坏的一层,去就去呗,谁怕谁呀。
云芳第一次走进这么高档的地方,脚下的地毯那么柔软,头顶上是豪华的吊灯。大厅里温暖如春,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饭店里的服务员,甭管是小小子,还是姑娘,个个彬彬有礼。
云芳到的时候徐万君已经到了,带她上电梯,走进一间客房。
云芳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莫非他真的要……好吧,你要敢动真格的,别怪姆们抽你丫的,想乘人之危,姥姥!
徐万君看出云芳的紧张劲儿,笑笑说:“你紧张个啥,我又不吃你。”说着,簇拥着云芳进了房间。徐万君给云芳泡了杯茶,递给云芳。
两个人各坐一只沙发,聊起天来。
徐万君详细地询问了云芳这些年的情况。
云芳一直都很用功,读完了大专,又续了个本科,学习企业管理专业。
徐万君还问起云芳丈夫的情况,云芳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她一再强调,“姆们家大民就是救命草,当初你把姆们甩了,是姆们家大民救了姆们。”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徐万君说,一起下楼吃饭吧。云芳不想吃,她怕时间长,她要赶着回家。
云芳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徐万君一把将云芳搂在怀里,贴在她的耳边说:“原谅我,我真的是喜欢你,当初我实在是没办法,能给我个机会吗?”
云芳从徐万君的怀里挣脱出来,说:“这是条件吗?都是过来的人,你愿意帮姆们,姆们谢谢你,如果要拿这个做交换条件,姆们宁愿饿死。”
说着,云芳要夺门而出,被徐万君一把拽住。
徐万君急切地说:“不是,不是,你别急,别急,我帮你,我肯定帮你,无条件地帮你。”
两个人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徐万君有些缠绵,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云芳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了,虽说张大民没本事,但他一心一意地爱护她,这就够了。云芳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她告辞了。
第二天下午,徐万君给李云芳打电话,让她周一来公司报到,公司就是有点远,在西二旗那边。
03
云芳告诉大民,她有工作了,是徐万君给找的。
大民一听就急眼了。“非得往一块堆凑吗?再说去那么远上班,每天在路上要耽搁多少工夫,您不觉得累吗?” 大民压着心里的火气,劝说李云芳。有的话大民没法说出口,但他心里一百八十八个不乐意。
“咱家门口有吗?我倒是想找个家门口的工作呢。你以为姆们愿意见天儿挤地铁呀!”
“跑他们公司上班,真有你的!”
“给钱就行。张大民,您可甭往歪处想。”
大民心里虽然是老大的不乐意,可家里的情况,他也没辙不是。
“得嘞,您是咱家的祖宗,您自己个不嫌累,姆们替您累,行了吧。”
云芳去了徐万君的公司做了行政文员,好在她以前在厂里当过统计,各种数据汇总,办公行文,她做得来。云芳她人缘好,很快和公司各部门上上下下都熟络了。大家听说她是总经理招进来的,不知道她是啥背景,没人敢找她麻烦。
云芳对自己的工作挺知足。几年下来,她手里攒了俩钱儿,都是她拿命换来的。一天到晚,她只和电脑键盘亲。上班,接电话,对着键盘弹钢琴,要么就是处理各种杂事,整天忙得脚巴丫子朝天。
云芳还当了行政主管,收入比起从前,真是天壤之别。到了年底,工资、奖金,加上分红,少说也有二十万。
云芳想在海淀这边换套大点的房子,一是图上班方便,二是孩子大了,该有个独立空间,总不能让儿子和奶奶一直住在一个屋里。再有更重要的是,儿子到了搞对象的年龄,以后有了孩子,海淀这边的教育质量比大兴要好上许多倍。
云芳拉着大民看了好几回房子,一有新楼盘开盘,她就拉着大民去看。新房子比起他们西红门的家要好很多。他们原来从平房搬到西红门的单元楼房,已经很知足了。可是看了新房子,云芳心里痒痒,真是时代发展太快了,这才十多年的工夫,这房子设计真棒。客厅宽敞,三间向阳,厨房也合理,南北通透,冬暖夏凉。小区也棒,封闭式管理,花花草草像个小公园。最主要的是这楼房有电梯。他们西红门的房子是小六层,虽然他家在三层,但婆婆岁数大了,有电梯方便。
但大民始终不乐意。理由是,弟弟们都在大兴住,大家走动方便,相互间能有个照应。他这个当哥哥的搬走了,弟弟们呢,您横不能让他们也都搬到海淀吧,不现实。
再说了,买房子,咱家也没那么多的钱呀。就算是卖了西红门的房子,还差不老少呢?海淀的房子比大兴的房子贵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的,是北京城里最贵的地方。您说贷款吧,那贷款的钱是有利息的,人家可不让您白使。合着您除了现在的工作外,还要再给银行打一份工。这利息比贷款的钱还多。您贷款一百万,光利息就一百一十万。您要是贷二百万,那利息不是更多嘛。
大民心疼媳妇,不想让媳妇为了这个家这么拼,合着您一睁眼就欠银行一屁股债。还有,咱儿子将来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咱不得留个后手吗!
云芳怼大民:“你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大民心里一直不踏实。前些年,他家还在城里平房住,徐万君专门来找过云芳,又是请客吃饭,又是送东西,还想拉云芳的小手。姥姥!云芳是姆们媳妇,你丫敢!别和姆们来这个哩个儿楞(哩个儿楞,老北京土话,意思是,别跟我来这套,别蒙我,别耍我,我懂)。
大民搬了家,他心里踏实多了。孙子,这回你丫该找不着了。可刚消停了没几年,云芳不但跑到那孙子公司上班,还非要惦记着在海淀买房。莫非是……大民不敢往下想。他是相信他媳妇的,但他不能理解云芳为什么非要在海淀买房?大民心里不舒坦。
大民家住在西红门,云芳上班在西二旗。云芳每天先坐地铁4号线,再换13号线。地铁那叫一个挤,自己挤成相片不说,就连包里带的早点煎饼果子也挤成了披萨饼。好在咱媳妇李云芳她人瘦,车箱里别人没有立锥之地,她瘦成了一根针,见缝插针能有个落脚之地。
云芳见天儿和大民念秧儿,说自己上班有多么辛苦。
虽说云芳早就买了私家车,可是路太远,还堵车。柏油马路在车轱辘底下一寸一寸地往前碾,那叫一个急人,能把人急出个脑淤血来。
这还不算,到了公司,车停在公司楼下的地库里,光停车费一小时就30块,一天就是300多。再加上油钱,开车上班太不划算,李云芳只好挤地铁。
为这事,云芳没少和大民吵架。“你就是个自私鬼,从不替你媳妇想。”
晚上,大民想亲热,云芳拿脚巴丫子踹他。她觉着把脚巴丫子踹在大民软软乎乎的胖肚子上,特舒坦。
“媳妇,您说说,到底为啥非要换房子?”大民想说,是不是换了房子就离小白脸更近了,但这话大民不能说。
云芳一骨碌爬起来,问:“你说为啥?”云芳的眼珠子瞪了出来。
“媳妇,您急哪门子,现在咋就跟个炮仗似的,说炸就炸,还没点火呢。唉,睡觉,睡觉。”
云芳心里明白,大民一直疑心她和徐万君有牵扯。人正不怕影子斜。他不说破,她也就没必要捅破。
两个人背靠背地躺着,心里都在犯嘀咕。
04
疫情来了。
地铁里变得空空荡荡,左边一排椅子没人坐,右边一排椅子只有俩人。李云芳想,姆们是坐哪边呢?这可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从前北京城只有过春节那几天才能清净点,平时地铁里满满的都是人,甭说座位了,就是站着,都恨不得脚巴丫子贴不着地儿。除非您是晚上十点钟以后。现在可倒好,您就是躺着,都有富裕。现在地铁里剩下的只有空气和梦想。
公司下了通知,居家办公,不用每天到公司来,但每天要在线上开会,按时打卡。这可把李云芳乐坏了。过去每天在路上来回要花三四个小时,现在在家办公,省了通勤的时间。这时间干点啥不好,至少可以睡会儿懒觉。云芳这样想着,心里就乐开了花。
张大民自从当年下岗后,在小区里当了保安。开始时,他工资不高。现在每个月有五千多块,还给上三险,月底发油、发鸡蛋、发卫生纸,他挺知足的。不像从前在暖瓶厂上班那么累,大民站在小区门口,举个小旗子,指挥进出小区的车辆。
张大民是个乐天派,从来都没有他发愁的事儿。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对谁都是和蔼可亲。
大民他人胖,穿上大白的防护服,显得更加臃肿。他站在小区门口,笨重地摇晃着双手,像只蛮蛮憨憨的北极熊。
大民戴着N95口罩,像噘着的小猪嘴。他拦住要进入小区的快递小哥,笑呵呵地说:“小兄弟,从今儿个起,您甭进小区了,姆们这封了。”
快递小哥说:“那这货物咋办?你们管送吗?”
“您放在这儿,姆们想办法。”
因为小区里出现了小阳人,整个小区全封了。其中有九栋楼实行严格的封控管理,连单元门都封了。
大民有家不能回,临时住在了办公室里。
云芳平时很少管家,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大民管。大民回不了家,这下子云芳可慌神了。
“你啥时候回来呀,怎么说封就封了,家里快没菜了,您可倒好,整天不着家。全让姆们一个人瞎抓哧。”
“媳妇,全小区都封了,不让出,也不让进,姆们倒是想回家呢,不让呀,住在办公室了。好媳妇,辛苦您了,好好照顾咱妈。”
云芳看着家里的垃圾桶装满,出门去倒垃圾。她下了楼,一拉单元门没有拉开,又试了两下,还是没有拉开。云芳敲了敲,把一层的邻居搅扰了。
一层邻居说:“是不是门坏了?”
云芳说:“那咋办呀,姆们那口子也没在家,要不,咱找开锁公司吧。”
邻居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这才知道,他们楼里有阳人,单元门被封了,门是从外边被反锁的。
云芳趴着楼道门的窗户往外瞅,妈呀,拉了警戒线不说,外边还专门有人把守着。
云芳他们住的五号楼专门建了个群,大家有意见在群里说。云芳这才知道,他们旁边的五单元有一家三口都是小阳人,五号楼全封了,五单元他们连楼层都不能下。
各家各户都出不了单元门,倒垃圾成了问题。垃圾放在楼道里,太不卫生了。
云芳打电话和大民说,又向下沉干部反映,下沉干部及时听取居民的意见,每天清理一次各家门口堆放的垃圾。
云芳问大民,“平时你在哪买菜?家里没菜了。”
“媳妇,平时姆们都是去早市。”
“您不就在小区里嘛,干嘛不让回家?”云芳不知怎地忽然觉得大民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十分重要。他们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她感觉到离不开张大民了。
“是啊,这不是为了大家伙的安全嘛!媳妇,家里冰箱里有扁豆,够炒一顿的,有两根黄瓜。楼道门口的纸盒子里有四个土豆和三根胡萝卜。”
云芳撂下电话,准备去做中午饭,她在楼道里找了半天,他家门口的纸盒子连同土豆和胡萝卜都没了踪影儿。
云芳轻轻地敲了敲对门刘大爷家的门。刘大爷前年去世了,他家的房子他儿子给租了出去,是位姓李的大姐在这住着。
李姐笑盈盈地开门说:“云芳啊,平时很少见您在家?”
“李姐,您说姆们家的土豆胡萝卜长腿啦?”
“是不是昨天下午大白清理垃圾,把您家的纸盒子当成垃圾收走了?”
“咋不说一声,真是的。”
云芳关了门,坐在家里生闷气。本来家里菜就不多,土豆胡萝卜还让人扔了。他们怎么也不看看。
云芳只好在网上买菜买水果,大人可以将就,家里老人和孩子不能将就。
云芳发现网上有菜,有水果,但人家都不给送货,要求自提。云芳打电话过去,人家说,现在网上拍货的人太多,送不过来,只能自提。
云芳又下了两个APP,大概是大家都在上网买菜,手机屏幕上一个劲地转圈,根本进不去。
云芳给大民打电话,大民正忙着,没工夫接。
社区干部里也出现了阳人,隔离了,人手更显得不够,大民更忙了。
云芳没了辙,只好给自己的老父亲打电话,让父亲给他们送些蔬菜水果过来。云芳嘱咐老爷子,“您甭带手机,要不健康码立马就变黄了。”
大民他们每天要组织大白和小蓝挨家挨户地给大家捅嗓眼做检测,要将快递送来的物品先按楼栋、按单元门码在铁架子上,再用小推车分送到各家各户去,要清理各个楼门每家每户的垃圾,还要清理整个小区里的环境。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大民人胖,穿着防护服,大汗淋漓,脱下防护服恨不得能倒出一桶水来。最要命的是,这防护服,一穿差不多就是一天。吃饭、上厕所都不方便。
大民心想,这下子可真是减肥了。这汗出的,成了桶装水。
晚上大民他们三个人住一个房间,洗澡不比在家里自在。太阳能热水器,用到最后就没了热水。大民总是笑呵呵地让他同事先洗,他说他能将就。
得嘞,这疫情赶快结束吧。再回家,估计姆们媳妇都快不认识咱了。媳妇,您老说姆们丑,其实姆们就是美得不明显。回家了,姆们的裤子就是检验这段工作成绩的唯一标准。您不是见天儿让姆们减肥嘛,这回姆们真减给您瞅瞅,别老一天到晚跟姆们逗闷子。
05
云芳在家里办公了些日子,开始怀念起挤地铁,怀念在办公室里的八卦。过去是996,现在可倒好,成了007。
虽说是省了通勤时间,合着全天候都归了公司。说得夸张点,每天要打四次卡,发送四次实时定位,还要上传动态影像,像银行办卡似的,一会儿头向左转向右转,一会儿眨眨眼睛,生怕您在家里带薪拉屎占了公司的便宜。您要向公司证明,您是在家里认真工作呢。
云芳每天早上9点钟准时打卡,然后就是雷打不动的开晨会。她快要睡着了,见天儿都是老三样,技术创新,市场开拓,做好售后服务。
儿子小树已经上了大学,住在学校里,快毕业了。本该实习,因为疫情,哪也去不了。小树只能从学校图书馆里借了一堆书,天天宅在宿舍里。隔三差五给云芳发一下微信语音,告诉他妈在学校里的情况。
大民的徒弟贺小同嫁给了老五大国。工厂倒闭后,小同考上了公务员。大国大学毕业后在机关工作,两口子都挺忙。奶奶最喜欢这个小孙子,大国就常把儿子小磊送到大民家。本来说是住两天,赶上疫情,得,没辙,改成了常住人口。
在大民家楼上,住着个小神兽,估计是这段时间没地方疯跑,在家里憋出了毛病,时不时地就在家里上体育课。一会儿拍篮球,一会儿跳绳,楼板快让这小神兽蹦塌了。
小磊正在家准备中考,也烦楼上的小神兽。
“大妈,楼上的熊孩子真是烦死人了。他家咋没人管他?”小磊也拿出篮球要拍。
“小磊,他小不懂事,咱可甭学他。你网课上完没?”云芳心里憋着一股火。这大国也真是的,自家的孩子自己不管。
这叫什么事?孩子在家上网课,家长成了监工加保姆。有的地方孩子听不懂,只能在同学群里问同学,一个问题没整明白,就开聊了。你看着小磊盯着电脑屏幕,其实他心里早就长草了。一会儿躺着看,一会儿趴着看,要不然就出溜到椅子上。云芳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这孩子捆在椅子上。一会儿是大妈我要喝水;一会儿又说奶奶苹果削好没?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又肚子疼。
云芳在家里,既要监管网络不出问题,还要做好后勤保障。她有意把房门留个缝,好监督小磊。这孩子反侦察能力还真强,您刚走到门口,他立马把书拿在手里,装模作样地看书,鬼知道他看到哪儿?
一天,云芳和小磊发了脾气,把小侄子教训了一顿。“你再不好好学习,甭在姆们这儿呆着。”
其实小磊算是个好孩子,只是在家里憋久了,有些坐不住。
楼上的神兽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在楼上砸起大夯,也不知又是什么新的体育项目。咚,咚,咚,砸得人快得心脏病了。这熊孩子跟个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刚刚减刑的孙猴子差不多,逮着工夫就得粗暴地折腾一回。
张大妈突然哭了起来,说自己心脏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了。
云芳连忙给婆婆倒水喝,扶她躺下,解开衣扣,劝她甭着急。云芳赶紧打电话给大民,通过大白,给张大妈去医院拿了药。云芳又是端水又是喂药,把婆婆安顿好。上楼找了楼上的邻居警告了一番。云芳心想,还不如上班呢。
这段时间老太太也憋得够呛。自从前年年底刘大爷去世后,张大妈就变得不爱说话,一天到晚磨磨叽叽地在家里瞎转悠。瞅不冷子把电饭锅的电源线给扔了,要么就是把刚煮好的米饭给倒了,开了水龙头不关。再就是傻傻愣愣地坐着。
云芳以前有空就领着老太太下楼转悠,晒晒太阳。这段时间,在家里哪也去不了。电视里的内容张大妈已经看不懂了。过去她最爱看《我爱我家》,特别是老爷子一出场一说话,她就乐。现在张大妈看着剧里的人乐,她问云芳,他们笑什么呢?
云芳只能耐心给婆婆讲解,也不知道她听懂没有。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小区没再发现新的小阳人,小区终于解封了。
大民回家了。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老人孩子一切安好,只是张大民比以前瘦了不少。
“媳妇,您得给姆们买新裤子了,您瞅瞅,姆们这裤腰松出两寸了。”大民笑眯眯地说。
云芳说:“得嘞,您就别逗贫了。虽说您胖,但胖得不牙碜。您这大白,该奖励您不是。”
两个人分别了二十多天,感情比从前更好了。云芳觉得,这个家离不开张大民。大民觉得云芳更是模范媳妇。
云芳说:“大民,等咱儿子回来,疫情也结束了,带上咱妈,咱出去玩玩。”
“得嘞,听您的,媳妇。”
“大民,这辈子遗憾的事太多了。好多地方,姆们都没去过。”
“有啥遗憾的?咱有工作不是。赶明放假了,咱也来个说走就走。再说了,没去过的地方多了,这有啥可遗憾的,这辈子姆们就没遗憾的。”
“你真没遗憾的事?”
“要说遗憾的事也有,那就是这辈子没有上大学,没文化。不过姆们媳妇、姆们儿子都上了大学,有文化,姆们知足了。”
大民乐呵呵地接着说:“别给自己找烦恼,心宽才能体胖,知足常乐不是。”
“嘚嘞,说您胖,您就喘上了。”
吃过晚饭,大民穿着跨栏背心和过膝大裤衩儿,手里拿着大蒲扇,在小区的路灯下和人下象棋。黑白对弈真出彩儿,大民还赢了半盒儿小烟卷儿。那哥们挺局气,非要让大民拿着。大民说:“那可不行,您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姆们是妻管严。”
大民笑呵呵地说着……
两年后,大民和大国一起在海淀买了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