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最左边的白桥,来到皇宫外面的空地上。
这座桥尽头有一个小门房,与之对称,最右边的桥头也有一个同样的门房。
老师主动向门房里面的职员出示了令牌。他确认令牌后,让我们稍等。窗户开着,我把半个身子都探进去,只见他在一个记录本上用钢笔写写画画,停笔后又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
老师把我从窗户里拔了出来,然后我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卫兵向我们小跑过来,他在老师面前两米处立定,敬了个军礼后,一板一眼地说:“大人,请跟我来。”
前面便是雄伟的城楼和白色的城墙。据我目测,城墙高达十八米;中间的城楼更高,连顶部的檐角也算上,有四十米高。城楼上立着九根雕着云纹的白色石柱,楼下的城墙上发挥了选择性通过的作用——墙上开了五个巨大的拱门,从中间至两旁,拱门依次减小。
墙上墙下,除了站岗值勤的卫兵外,并没有闲杂人等。卫兵带着我们走的是最左边的门,就要进门洞时,我听到空中有鸟儿扑闪翅膀的声音。这是讲有人觐见的消息传递到宫里的信鸽,老师解释说。
皇宫内的景致十分清雅,步步可见草石水木,随处可闻花香鸟语。刚刚还在繁华喧闹的内城区,现在穿过高墙后,却仿佛回到了森林里一般,真是宛如梦幻。
卫兵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老师突然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新调到这里的吧?”
“大人你怎么知道?”卫兵回过头,愣了一下。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走着太慢了吗?”
“但是按规矩,就得这么慢。若没有陛下的允许,即使是亲王觐见陛下,也不许骑马的。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用左臂揽住我的腰,然后朝他伸出手,说:“不用骑马也可以很快的,我来带你一程。”
那卫兵还在发愣,老师索性不等他回答,直接用右臂揽住他的腰。然后,就像在房顶上跳跃一样,他一手揽着一个人,从大道上跳到路旁的园林里,在假山乱石上跳跃,不一会儿就穿过了园林区,又到了白石铺就的道路上。
“怎么样,是不是比走大道快多了?”老师笑着地问那个卫兵。
卫兵苦着脸,说:“大人,您虽然身手不凡,可是按规矩不应该是走正路上吗?从园林里穿过来……”
“规矩里也没禁止这样做吧。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办的,我也没有直接这样跳到朝云殿,不是吗?”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老夫也是宫里的常客了,你放宽心。”
“好吧。”卫兵无奈点点头,然后又变得郑重,“但是这里是皇宫,是陛下居住的地方,陛下的威严是不能被随意冒犯的,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所以,我会按照程序,如实向上级汇报。”
“嗯,做的不错!”老师又拍拍他的肩膀,“果然是忠诚的皇家卫士。”
卫兵领着我们,在大路上又走了一段,来到了一个挂着匾额的华丽楼宇前。门前并无任何像卫兵这样穿着制服值勤的人,只站着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女子。这女子并不像惭风小姐那般看起来充满青春活力,她的皮肤略显松弛,头发黑灰夹杂,人也显得不那么精神,轻轻地倚在门柱上,面无表情。
“容嬷嬷,人已经带到了。在下先告退了。”卫兵对女子说。
被称作容嬷嬷的女子仿佛话都不愿说半句似的,点点头,摆摆手表示知道了。卫兵走了,容嬷嬷却未主动接待我们,反而是一个劲儿盯着我看。
我则盯着匾额上的三个字看。我来人类社会后看到的最多的文字就是在街上看到的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在街上,也通过询问老师,又新认识了一百多个字。但是,这三个字我一个也不认得——不仅仅是因为没见过,而且由于这三个字的写法和其他的匾额有明显的不同。
老师看到我盯着匾额上的三个字发呆,知道我不认得这些字,便主动给我扫盲:“从左到右,三个字分别是‘朝、云、殿’,朝向的朝,天云的云,殿堂的殿。书写所用的字体为云体,以飘逸洒脱著称,是由太祖皇帝所独创的书法字体,也是皇家专用书法字体。”当着别人的面,他没有直接称“老皇帝”,而称“太祖皇帝”。但我很快反应过来,赞叹了一句:“云仁真了不起,能创造这么漂亮的字体。”
“小姑娘,你何故直呼太祖本名?”一个低哑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直不开口的容嬷嬷终于开口了。
不待我回答,老师替我说:“嬷嬷勿怪。此女身世奇特,非同凡人,所以不识帝国礼数。”
“算了。”容嬷嬷把干枯的手交叉着搁在怀中,“贾先生是陛下的贵客,连陛下都由着你,老身也不好多说什么。”顿了一下,她才开始说正事:“陛下现在正在观云殿,得等到七点半才有空。现在是七点十三,你们可以先在朝云殿等着,过会儿陛下就来了。”
“不必了。”老师摇摇头,“我们还是直接去观云殿等吧。”他又指着我,笑:“这丫头已经迫不及待了。”
容嬷嬷又把目光放回我身上,泛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面具下的脸,开口赞叹道:“长得可真俊啊!”奇怪,她能透视吗?
她又问老师:“真的不进去坐一下吗?老身还想和你说说话呢。听说敦王府那些不开眼的小家伙又去找你麻烦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就如同看起来只是中年人的老师总是自称老夫一样,这个容嬷嬷看起来也不是很老,却一口一个老身。而她说“小家伙”的语气和老师说“小朋友”、“年轻人”的语气又是多么相像。如果做一个冒险的类比推断,这个容嬷嬷想必也是一个武学高手,至少要比被老师削下头颅的那个真人武者要强很多——那么身为皇帝的仁拓会不会更厉害呢?他打架能打过老师吗?
老师笑了笑,说:“你们也不能老惯着那个敦王妃啊。”然后,他便拉着我转身走了。
观云殿离朝云殿并不远,走大路也就三百米左右的距离。
我们刚走上台阶,大殿的的一个侧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女子,她脚下蹬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下身穿黑色短裙,上身着白色衬衫,额前垂着半透明的刘海,乌黑的秀发在脑后系成一个漂亮的马尾。
待看清她的面容时,我忽然想到了惭风小姐。
她的脸和惭风小姐是很像,我猜她大概就是惭风的妹妹,仁拓的秘书。不过就整体感觉而言,惭风小姐更温柔可亲,而面前的这位眉宇中带着英气,行动间飒爽自如,给我的感觉上更积极主动一点。当然,她们之间形体上的差异也很大——她衬衫下隆起的胸部比我的还要高耸。
她朝老师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朝老师招手:“恭迎贾先生凯旋归来。”
“区区小事,何谈凯旋。你再往老夫脸上贴金,我可是会害羞的。”老师说。
“先生说笑了,陛下的事没有小事,我可没有吹捧您的意思。”她微笑,“陛下正在里面工作,刚刚派我来迎接你们。二位先进去坐着,陛下的工作时间马上就结束了。呃,冒昧地问一下,这个戴面具的小姐是什么来历啊?这仅是我个人的好奇”
“那你收起你的好奇吧。这件事说起来很麻烦,你不需要知道。”老师说。
“嗯。那请随我来吧。”她神色如常,并未因被拒而有丝毫尴尬。
“你好,请问你是宁惭风的妹妹吗?”我想了一下,觉得推断毕竟并非完全可靠,还是想开口确认一下。
“啊?”她似乎没听清我的说的话。
“宁惭风,羞惭的惭,风月的风。你是她的妹妹吗?惭风姐姐说她的亲妹妹在皇帝身边做秘书,我看你的长得和她很像,故有此问。”
“是……我叫宁晓月。”顿了一下,她又问:“姐姐……她现在过的好吗?”提到姐姐时,她眉宇间的英气仿佛被扫光了,神色异常。
我直愣愣地应了声:“嗯。惭风姐姐可好了。”不假思索,不问缘由。
我当然也注意到了她表情的细微变化,但是我没有往下细想。宁家姐妹之间必然有着我所不知的复杂纠葛,但是我觉得现在不是横生枝节的时刻,我应该先把原定的待办事项做完。老师说过的狗熊掰棒子的比喻我还记得,我现在并不想当一只狗熊——对于仁拓我可是期待了很久呢,其它的事情先摆在后面吧。
“哦——”她说,“你们跟我来吧。”
此时夜色将至,天光熹微。
不过,天云帝国的室内照明并不十分依赖自然光源。即使观云殿的众多窗户从采光的角度看一无是处,但由于七水灯的存在,屋内仍然保持着令人满意的照度。
进了门,是一个稍有曲折的回廊,回廊的墙壁上贴着外观精巧的小灯,每个灯的亮度都很一般,但三五步一个灯,也不至于让人撞到墙壁上。
我问老师这个房子为什么不像酒馆那样挂个大大的明灯,把屋子整个照亮;又猜测是不是因为陛下比较节俭。老师笑笑,不回答。
晓月小姐主动搭腔,先严正地告诉我,不能把酒馆与皇宫相提并论,然后又给我解释了所谓的装修风格、所谓的营造气氛。末了,她补充道,陛下并不是节俭,只是不喜欢浪费,他总能把每一分资源都用到恰当的地方,使其利用效率最大化。
穿过回廊,是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每个书架上都贴有索引目录——当然,作为文盲的我并不认得那些字。
我们从两大片书架的中间穿过,看到前面有一团亮光,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吊灯下是一个高于地面半米的台子,台子上摆着一个巨大的书案,书案后有个高大的男人坐在椅子上。
那个人应该就是仁拓了,即使他正坐着,我也能判断出他的个子很高,甚至比老师还要高。书案上面摆着一堆又一堆的书籍,有些书籍摆的比较散乱,可能是因为刚刚被翻过的缘故。仁拓正低着头,戴着腕表的右手快速地翻着书,间或停下来审视一会儿,左手则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晓月小姐竖着食指放到嘴边,对我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排我们坐到台下一旁的客座上。木制的椅子在台下摆了左右两排,一排有四个椅子,每两个椅子中间有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些茶具。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小书桌斜对着台子摆放,桌子后面放着一个高脚凳——我猜这是晓月小姐的座位。
老师和我顺次坐到了右边靠近仁拓的椅子上。晓月小姐踏着五级台阶走上台,来到书案旁,开始帮仁拓整理被翻乱的书籍。
“《上古神话传说考》,只拿关于北方世界的那卷。”仁拓忽然在此时开口,声音平淡,头也不抬一下,仿佛是在对着桌子说话。
但是他的秘书却马上会意,立即停止手头的整理工作,走到书架的林中,径直来到了第二排右边的书架,精准地发现了猎物。我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只见她轻轻踮起脚尖,从最上层的书架抽出一本薄书,双手抱着它回来,把它放在仁拓的手边。
然后,她又继续整理那些摆的散乱的书籍。整理完后,她便坐到那个的高脚凳上,浏览着书桌上摆放的一摞摞资料。
现在,我开始细细地打量仁拓的样貌。和广场上的雕像不同,仁拓并没有发髻,他的头发长度只比老师的寸头长一些,但是看起来很柔软。除了头发,仁拓的服饰也和雕像有较大差异。雕像所着的是庄重华美的礼服,此时仁拓身穿的却是简约实用的衬衫和长裤,通体皆为黑色。
虽然在我这个角度无法完全看到他的正脸,但是仅就我看到的部分而言,他真的长得很帅,算得上是我所见过的最帅的雄性人类个体。他脸部的线条明朗,鼻梁很高,看起来很有立体感。他的面部很干净,没有一丝胡茬,这让他看起来比留着茂密胡茬的老师年轻了许多。在低头看书时,他的眼睫毛下垂着,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直接领略他眼中的神采,但光看他笔直浓密的眉毛,我就仿佛能感觉到他那双眼睛所应具备的摄人气势。
终于,仁拓停下笔,把笔放入笔筒中,抬起头,看向我们这边——我面具下的双眼与他的目光交接,并未感受到期待中的气势或者神采——这双眼所透露出的是另一种神异。眼神很稳,稳到没有一丝波动。我们对视了有三秒之久,但是我竟没有观察到他有一丝的眼神甚至表情的变化,即使眨一下眼,竟也感觉像没眨一样。我对肢体语言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与悟性,但是仁拓却表现地像一座雕像,始终只保持了一种肢体语言——如密林一般的幽然神秘。
“久等了,老师。”与我对视三秒后,他把目光移到老师身上,开口了,“听闻老师在森林里有幸捉到一只火狐,却不知今在何处——难不成,火狐化形为妖,变成了老师身旁这位带着狐狸面具的女子吗?”
仁拓直接称贾铭为老师,而宁晓月与容嬷嬷都称其为“贾先生”。显然,这些人都是清楚老师与仁拓之间的关系的,但是惭风姐姐却只把老师当作陛下的特使——隔了一道宫墙,隔了许多真相。
仁拓说我是由火狐所化,这自然是子虚乌有之事。
但是老师却似乎是承认了这种说法,称赞了一句:“陛下好眼力。”然后他又笑着问:“那,敢问陛下是怎么看出此女乃火狐所化呢?”
这两人的对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老师曾说过,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从低语之森而来。但是此刻他却颠倒黑白(?),承认我是一只从低语之森来的狐妖,这是为何?
动物化形成人这种事,我在森林里那么多年是没见过的。但他们既如此说,那么即便仁拓没有亲眼见过妖类,人类社会也必然流传着相关的传说。但是,人类还真是个骄傲的物种呢——人家动物活的好好的,为什么非得变成人类的模样呢?为什么呢?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明明不是人,但是为什么外表和人类如此相像呢?难道人类果真是万物之灵长,整个世界都围着这种生物转吗?
在我心疑遐思之时,仁拓沉默着。他沉默了五秒,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猜的。”
老师也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话。忽然,老师又笑了一下,说:“猜的好,那陛下再猜猜我为什么要带她来见你。”
“不知道。”仁拓直接了当地回答。
老师瞅了宁晓月一眼,又对着仁拓说:“这里面的原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话里的意思自然是不想让宁晓月知道。
作为秘书,晓月小姐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会比我差,她站起来,向着仁拓:“陛下,那我先告退了。”
“别急。用过晚膳再走。”仁拓叫住了她,又对老师说,“其它事,稍后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