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爸爸总是把铃声音量调到最大。
“喂,是梅经理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讲电话的声音也很大。有时候在马路上接到一个电话,整条街都能听见他说话。不乏好奇的眼光聚拢过来。
是银行信贷部的经理打来的,大概是过了规定的时间,那边还没有收到钱吧。
“诶,诶,知道知道,我还在吃饭,很快就出门了,很快很快,嗯,别担心别担心。嗯,连本金一起,先还上一些,剩下的么今年之内可以搞定的。哎呀,这么些年还真是麻烦您了……”虽然看不见对方,可他还是满脸讨好的模样。
真令人厌恶。
梅经理的电话大概每季度有一次,都是催缴利息的。年底更是会连续几天打来好几个,问本金可以什么时候还。爸爸每年都会说一些不同的借口,以假乱真,不去当编剧真是太可惜了。敷衍过去之后,还是老样子,混混度日。对他来说,花几天的时间编一个新的故事远远比每天辛苦工作挣钱要容易几个世纪。生活的苦难早已将他打垮。
如释重负的口气,脸上荡漾着轻松的笑容,连皱纹看起来都像是卸下了很重的担子似的。
一切都不一样了。
辛苦存下的钱就这样轻松递给父母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尽孝也好,或者说为家庭做一点贡献。我无法置他们于不顾。如果我跟庆辰在一起不被允许,我也没有胆量和他私奔远走高飞什么的。终究是活在现实。即使最后真的沦为藤蔓植物,那也是逃避不了的现实。
庆辰是穷人家的孩子。
我们没有未来可言。
事实已经证明了——虽然变换了一种更加彻底的方式。
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的生活,我的人生观,世界观,全部被打乱,就像洗牌,洗牌也有重新叠好的时候。一直洗,一直凌乱。我无法离开,我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们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
我们说好要一起存钱交首付买房子,这些理想都跟着你远去了。
你看吧。你倒是离开了。我却一下回到了解放前。你看吧。
筷子停在随机的一个盘子里。停顿。我的手轻微颤抖,自己亦无法控制。
“咋啦,做得不好吃么。”爸爸问。
慌忙摇头。跟疯了似的。
“减肥啊,”他笑眉弯弯地凑过脸来,“让我看看你瘦点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我尽力了,我实在是,掩藏不了了。
我放下筷子,“我想说一点事。”
老天,我快窒息了。
妈妈楞了一下,随即笑了,“干嘛啊,要说什么,你看你,那什么表情啊。”我转向她,我的脸一定僵硬成了面具,严肃,并且凝重。她可能意识到这不是在说笑话,慢慢地,也收起了挂在脸上的那抹轻盈。
“我喜欢上一个人,”眼泪很快涌了出来,措手不及,“我们相处了一年,不过……”低下头,哽咽,大颗的滚烫泪珠滴在抓紧衣服下摆的手背上,“他……”
“是分手了吗。”爸爸很冷静地用陈述句的语调问我。他的冷静太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他们第一次从我口中听到我说关于感情的事。
“出了意外,他,工作的时候,意外,然后,他,他,死了……”我哭了出来,接不上气。每一次的呼吸都很费力。
妈妈捂住了嘴,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
“哪里的人。”爸爸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大口。他没有细问庆辰遭遇的那宗“意外”。
“铜仁。”
“铜仁哪里。”
“江口。”
“江口?”总算听见了变调,“那不是县上吗。”
“是的,是一个县。”
“在县城?”
“县城下面的一个镇,”我调整了呼吸,“离镇上还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你……”他词穷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是在问关于这个素未蒙面的人的基本情况,可能离他预想的“女儿的男友”的反差太大了吧。事已至此,人是没有了,再说什么也全然无意义。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你打算怎么办。”
“他爸爸说看好了期,我明天要过去一趟。”
“去他家?”
“嗯。”
他又沉默了。眉头深锁,挤出来的纹路就像雕刻在他脸上的印记,用很深的力道雕刻出来的。我满心地以为可以回到这个温暖港湾的地方,有人会给我拥抱,会安慰,会鼓励,会陪伴,哪怕是沉默着为我拭去眼角的泪珠,也能让我感觉不那么绝望。可是我好像想错了,想得太完美。我把他们想得太完美。他的额头上那几道僵硬的纹路告诉我,我完全想错了。
“有赔偿金吗。”半响后他问了另外的事,忽然。
我告诉了他,仅用简单的几句概括完那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也就是说,他的家人虽然情感上受到严重打击,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讲,也得到经济上的补偿。那笔钱,足以让他父母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种地,一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接着他又说,“可是你呢。你又得到了什么。”
四周安静。头皮一阵发麻。
“你比他的家人可怜得多,但为什么是你去同情他们。”爸爸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太陌生了。
“不要去了。人走了,以后世界上再发生什么,他永远不会知道。你还得生活下去,不要让这些本来可以丢开的事情缠绕着你,毁了你的一生。你要去他家,你以什么身份去?那边倒是有面子,你呢。虽说以后不会跟那边有什么生活上的往来和交集,但是这边呢,你现在工作和生活的这边,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你考虑过没有。流言蜚语同样可以要了一个人的命。你想让你的人生在最美好的二十几岁留下污点吗。”他太冷静了,分析得貌似有理。如果每句话都有温度,那么他的话就像南极的冰层。每讲一句,嘴里都会冒出令人瑟瑟发抖的寒气。
“你是要我做一个绝情的人。”我问,带着质问的口气。“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忽然迸发的声嘶力竭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庆辰带走了我的整个世界。
“你这是要表达什么。”他依然用那种冷眼旁观的姿态表达对眼前这个疯疯癫癫哭得让人不可理喻的人的厌恶和不耐烦,“顶用吗。”
“什么都不想表达!我什么都不表达!不顶用!什么都不顶用,行了吧!”
“你怎么就听不进劝呢。”他有些沉不住气,重复说了好几次,“你还要不要继续生活”。我就是受不了他为什么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来想想我此刻的心情,如果真的一切都那么简单,那这世上就没有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的说法了。“从小脾气就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考虑后果,一意孤行。你还记得刚毕业那会儿执意要去深圳吧,闯,闯什么,闯得头破血流,最后还不是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去之前我没有给你分析过吗……”他说起以前的事。
他开始翻旧账。居然。
我的心顿时像被千刀万剐,一层一层地剥开,血流不止。一条静静地泛着光的河。“我知道,我是失败过,失败过无数次。”屡败屡战并不是因为正能量爆棚,而是,没有退路可走,甚至可以说是被逼上了绝路。这些年的经历成功地被他翻了出来。“可是我没有靠过任何人,去乡下支教也好,在超市里打工也好,一个月几百块钱工资住山上的平房也好,我从来都是靠自己,一个人。我从来没有靠过你,没有问你要过,一分钱。”咬字清晰,有些词句还特地断开以示强调。
是故意的。
他成功地被我激怒。火冒三丈了,拍桌子发脾气,说了些什么,带着他的羞愧和尊严,语无伦次地嚷嚷。我一句也没有听进,暗自窃喜,忽然又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可怜的人,中年颓废,郁郁寡欢,把剩余的精神和希望寄托在彩票和麻将上面,带着疾病缠身的妻子,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能力丧失,斗志全无,没有激情和勇气再去争取和创造些什么,无法让家人的生活得到改善。被奚落,愤怒是因为他也有自尊心。作为一个男人,和父亲。
我们相互不能理解对方。
“你没有必要讲这些话来堵我!”一场闹剧以他用力摔门离开而收场。
xt(t))��:���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