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往事

枪响的时候,二爷躺在炕上。他闭着眼睛,把手伸过头顶,越过枕头,伸到了炕沿儿下,摸了摸挂在那底下的那根青麻绳。那绳用油浸过,很结实。从屋里顺着炕沿儿一直扯到外屋,然后顺着墙边挂,穿过墙进入西屋。这是二爷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归路。

孩子们都已成家,在通化老城,那里有个店铺,在震阳街上。钱不是事儿,这些年二爷在这驿馆当驿丞,除了拿那点薪奉外,又置上了二十多垧地。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又在通化老城盘了个铺子交给儿子打理。闺女找的婆家也在通化老城,二爷不想把孩子们拌在这深山老林。老婆不走。老婆说俺要饿死的时候你救了俺,现在俺不能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

日本兵炮打沈阳之后又弄了个满洲国,二爷生气,我这不成了亡国的官儿了么。驿丞这官儿不大,连九品都不是,没有品级,却是这驿馆里最大的官儿。

二爷这官儿原来是有品级的。七品,七品就是县太爷。不过二爷当的不是县太爷,是河北河间府从七品布政司都事。一爷是河北蓟县人,十八岁中了举人,家里花钱托人补了这么个官儿。本来这个七品官儿做得挺好,可是那年梁大爷梁启超那伙人搞变法,二爷二十刚出头见,一肚子的血性,不知不觉地跟着卷了进去。后来太后老佛爷变挂了抓变法人士,谭爷谭嗣同被绑到菜市口砍了脑袋。二爷受此牵连,虽然没被杀头,但是给发配到了这关东大山里的驿馆,虽说没什么品级,可也是大清国的犯官哪。那年头,犯官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上的。掐指一算,二爷来关东山当这没品的官儿也是三十多年了。当年二十几岁的轻狂,变成了年过半百直奔花甲的老成。

榔梆榔!“叔,外头干上了,来了好多警察和日本兵,我们这已 经给围上了。”小六儿敲着窗户说。

“知道了,”二爷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回答。又低声地嘟嘴,“这天倒是来了,”透出那么点儿无奈。

这不是一个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这场大雪昨天刚停,山上山下像盖了白被单一样,煞白煞白地。又是腊月刚过十五,月亮又圆又大,天上蓝瓦瓦的透亮,根本看不到星星,不知道的准以为太阳要出来了呢。站在驿馆炮台上顺着江套往远处看,迷迷蒙蒙也能看出去几里地去。

二爷挂着拐棍瘸着个腿上了炮台,一个一个地走,四个炮台都看遍了,外面是一个个地趴在地上,那黑影子大概有二百多个。

“看见他们过来时,俺们就喊了一嗓子,让他们站住,可是他们不答话也没停,还是往前走,快到大门口了俺们才开了枪。”西南角炮台上的老炮手杨量臣说。

“没事老杨,这天倒是来了,来了咱爷们儿就拼呗,大不了就是个死,这些年咱爷们儿怕过死吗?”二爷伸手拍了拍老杨的肩膀。

“二爷,您老都不怕,俺怕啥。”

“六儿,再去看看咱那些绳子头栓好了没,”二爷对身后的小六儿说。“昨晚看了一遍,好着哪。”

“那板杖子底下那地枪也看啦?”“看啦,都好使,叔你放心吧!”

“嗯。再问问那几个弟兄,还有啥事没说,挨个问,问完了到后屋告诉我。”二爷说着下炮台,没走几步,就听那墙外喊了起来:

“哎!院里的听着,让你们高大掌柜出来,小野君要和他说话。”二爷返身又上了炮台,冲着炮眼朝外说:

“什么鸡巴小野君,不就是那个日本官儿吗,有屁赶紧放,放完了走人,别在这跟二爷我找死。”

二爷说话很少这么粗野,像关东山里的爷们儿。

“高大掌柜,咱们已经谈过两次了,我想这是最后一次。”院外趴着的黑影里有个人说话,有点生硬,但还算利索。“这个驿站是大满洲国的驿站,不是你的家业。征用驿站是大满洲国开发东边道的需要,也是日本关东军的命令。”那人接着说。

“咱爷们儿也需要日本娘们儿,你送来点吧! "小六儿喊了一嗓子。

“外面那小野种听着,”二爷接过话茬,把那野字的后面加了个种字。“我都说得很明白,不受你们封的那破官儿,这地方也不受你们管,爱哪去哪去吧!”

“一个小小的驿丞,太不值了,我劝你要三思。”刚才打招呼的那个外面趴着的人说。

“思你妈个大腿!”小六儿又开骂了。“俺爷们儿是中国人,和你那唬洋气儿的不一样,你妈肯定是让那洋鬼子弄了,不然咋养出你这么个杂种操的!”

“高大掌柜,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了?”那日本人说。

“大不了鱼死网破,”二爷回答。

二爷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嘤——”地尖叫,然后就是“轰,轰”的爆炸声,大墙外面的板杖子被炸开了一个口子。埋在板杖子里的地枪也被炸动了机关,“啾啾”地子弹乱飞。“快走,他们有小炮。”

小六儿搀着二爷领几个人下了炮台,进了院子里紧靠着房子的角屋。“告诉那几个弟兄,全撤进角屋。”二爷头也没回地说。小六儿从腰里拽出一把小黄旗,跑到角屋外面使劲地摆了几摆,然后又跑回屋子。外面的小炮又响了几声,没打围墙,大门却给炸倒了,炮台的盖子也炸飞了。

外面的小炮停了,老炮手老杨蹭地蹿了出去,几步到了炮台的位置,手里拎着的快枪也响了,就是一钩就能“突突突”打出去一串子弹的那种。

“没想到他们弄了小钢炮过来,”二爷对小六儿说,“估摸着要抗不住。”“没事,叔。你不是说了吗,大不了就是一死,”小六儿说。

“傻小子,你不懂啊!要是能拼上还行,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可是这小钢炮一打,你跟谁拼哪?”二爷说。

“高掌柜听着,”院外那日本人又说话了,“给你一袋烟的功夫,你答应了,给你做通化省的参议。不答应,把你炸个血肉横飞,把这儿炸成平地。”

“告诉他们等一下,”二爷对小六儿说。

小六儿窜了出去,蹬上刚被炸飞盖子的炮台上。“杂种操的听着,俺们掌柜的让你们等一会,俺们合计一下。”小六儿朝外喊了一嗓子又跑了回来。

“六儿啊,上后屋告诉你大娘,让她到堂屋来,在那等我。”二爷又吩咐小六儿。小六儿推门要走,二爷又说:“顺便把炮台那几个兄弟都找到这来吧。“那炮台? "小六儿迟疑了一下。

“没事,这会儿他们不能上来,”二爷说。

小六儿出去了。二爷也从角屋出来,朝院子里那旗杆望了望,抬腿想往堂屋走,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堂屋那是关里人的称呼,关东这地方就叫客厅。二爷这些年始终没忘了管客厅叫堂屋。

这驿馆有三层跨院,最前面的一层是大车店。给来往山里山外的那些采药挖参放山的人、伐木的木把们、打尖的猎人、走亲戚歇脚的路人、做买卖挑八股绳的大小商人住。中间跨院是驿馆的客房,是接待来往官人住宿的地方。当然这招待官员的客厅也在这里。最后一层就是内宅了。说得实在一点,就是他们骄馆里的人住的地方。正房是二爷家住的,东厢房是驿馆的巡检和伙计们住,西厢房是看家护院的炮手们住。前院的大车店,是二爷来了之后改的。原来也是官客住宿的地方,只是官位要低一些。这里虽然是个三岔路口,但是到这里住的也没几个大官儿,二层院子里的客房改成大车店之后,生意相当好。有大院墙,有看家护院的炮手,哪个做买卖的能不愿意上这来住哇。多花俩钱,安全哪!后来二爷又用挣来的钱给驿馆置了四挂马车,专门给客商山里山外拉货挣钱,这钱就越束越多,伙计们也都肥得流油啊。

二爷转身回到了角屋。一会儿四个炮台的炮手都来了,六个。在这深山老林里,胡子名如牛毛。这关外的人管上都叫胡子。驿馆显说是官家的,但是抢官家正是胡子们的目标。好在驿馆为方便过往行人还开了大车店,而这里的胡子们有个规矩:砸窑不砸大车店。既是这样也难保那些穷急眼的胡子们不把黑手伸过来。二爷刚到这驿馆的第二年,就来了一伙儿胡子。离这五十里的样子柏一伙新拉的绺子,好像不大懂这的规矩,那个胡子头儿一进院子就扎扎乎乎地叫嚷:

“听说你们换了大掌柜了,叫你们那个大掌柜的出来吧,大爷缺脚力,听说你们带来了几头瘸腿驴,那就孝敬大爷吧!”

这家伙话音还没落,二爷嗖地窜到他跟前,“啪!啪!”两个极响的耳光。随后一伸手,这家伙愣神的功夫,别在腰里的枪被拽了出来,然后顺势一扬胳膊 ,攥着枪的右手拳头一下子砸在这家伙的脑门子上。“哎哟!”这家伙“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到了地上。这家伙还没醒过神儿来,二爷的一只脚踩到了他的脸上。

“再动我踩死你!”

这胡子头儿带来的那帮人刚反应过来,想举枪的时候,发现他们大当家的已经被人踩在了脚底下。而且驿馆里边的人手里端着盒子枪指着他们,谁也没敢再动。

“哥几个,嘛呀!不就是弄点盘缠吗!用得着一大早地进院子大喊大叫地么! ”二爷那时的河北口音很重。“起来!”二爷从那胡子头儿的脸上撤下脚,但又踢了他一脚。

胡子头儿从地上爬起来,习惯似地摸了一下腰,一抬头,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汉子,一只手拎着自己的枪,另一只手端着一把二十响盒子冲着自己。胡子头儿一拨愣脑袋,按了按头上的狗皮帽子,亮起了嗓门:

“好啊!给大爷我来个枪子,大爷我要是打个哆嗦,眨吧一下眼睛,就算你揍(做)的!“行啦,莫耍光棍儿啦!弄死你和弄死个蚂蚁差不多。”二爷顿了一下又说。“把你这驴脸擦擦!就你这熊样的还想跟我捞本钱,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高二爷嘛阵势没见过。那天津卫的洋鬼子野了去了,照样打的他满地找牙。别以为我不舍得弄死你,那是怕弄死你我丢不起那树上翻的名号。”

二爷边说边转身,蹭,窜上了院子里的那根接了两截的。足有三丈多高的旗杆。嗖嗖儿下子爬到那飘着牙边杏黄旗的下面,在那旗杆的摇晃中--翻身来了个倒挂金钟,随后,手里的枪响了:

砰!"

那胡子头正仰脸朝天地张着嘴巴看二爷在那亮把式,脑袋上的狗皮帽子随着枪响突地冒了一股烟,掉在了地上。胡子头一扑愣脑袋,弯腰捡起了帽子,帽耳朵和帽顶子上对穿了两个眼儿。他抬头想看看旗杆上的二爷,却见二爷已经站在他前面。突然,他双手一抱拳,一条腿跪到地上,冲着二爷:

“大掌柜的,我服了!”说着拜了三拜。

二爷伸手把他拽了起来说,“还行,瞅你是条议子,够个爷们。这样吧,不就是要开两个盘缠么,好说。”

二爷对身边的驿馆帐房说:“先生,给他备五十大洋吧,咋也不能叫他白来一趟啊!还有,让大师傅弄桌酒菜,摆这院里,也给这些个兄弟们压压惊。”

不久。关东山里传开了,说三岔河驿馆大掌柜高二爷不光人仗义,武功也高,厉害着呢!两手甩枪百步穿杨。上树比猫还快,没等你拍头,人家已经飞上了树尖,还能从这个树尖翻到那个树尖,绝了!

后来这股绺子作大了。那个大当家的,也就是那个胡子头儿,号称河上飞。和二爷拜了把子。不过二爷明白地告诉他不准在这三岔河一带抢啊砸啊的。河上飞倒是遵从了二爷的约束,时常跑到百里之外的地方砸窑,绝不动这里的一家一店。

这驿馆是民国之前清政府开发东边道,为了便于管理和给戍边官兵运送给养建的。不在什么县里,也不在什么大集镇,而是在深山老林里。这个地方叫三岔河,从通化老城出走一百二十里到八道江,再向东四十里就是三岔河了。再从三岔河算,到抚松县一百五十里,到蒙江县九十里,到临江县九十里,然后沿着鸭绿江江边绕山绕水地向上游走官道,到长白县还足有四百里。如果从临江算往下游走二百四十里是辑安,从辑安再往下游走四百里,就是东边道首府安东了。

二爷来这驿馆时,驿馆一共有八个人。一个驿丞,两个伙计,也算是侍从,负责侍候过往的官人。当然要是来了有品级的官员,驿承要亲自侍候。一个巡检,四个炮手算是驿馆的武官和护卫。二爷当的是文官,可是二爷的祖父是朝廷里的二品护卫,武功很高。所以二爷打小就是练家子,家传的武艺加上二爷肯下功夫,自然得到了爷爷的真传。

二爷把两个三十来岁的炮手换了下来,让他们到马棚里伺候马。那个时候驿馆里有两匹快马,是哪个驿馆都备有急事换骑用的。二爷来时带了一匹马,是战马。四个炮手换下两个剩下两个,二爷又招四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六个炮手二爷亲自教他们武艺,又买了快枪教他们打枪,也就是一年的功夫,这六个炮手的身手都练得很厉害了。

炮手这行有点像兵士,虽然是看家护院,但是不能长久,需要精力和体力。年岁大了自然要换下来。二爷是五六年换下两个,换下来的愿意留下,二爷给找点活计养着。说实话没几个愿意留下的,因为已经练出来的把式,哪个大户人家也都愿意雇用。算起来驿馆的炮手已经让二爷换了六七茬了,只有老杨,二爷实在舍不得,在这干了十多年。

六个炮手都来了,加上小六儿七个人。二爷瞅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看这院儿是守不住了,他们有炮。他们给咱留点空儿是为了保全这院子他们好用。对我们,他们就是想拉个狗腿子,帮他们祸害咱们中国人。拉不住,咱也就是个死。”

“二爷,咱们不怕死!”老杨说。

“咱是不怕死,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死了,这太便宜他们了,”二爷说。“自从他们过来两次都谈崩了之后,我就约摸有这么一天。你们都知道,这些日子在这院子里的前前后后,连那旗杆底下,咱都做了不少活儿,为的就是这一天。现在是你们都要窜出去,不能留这等死。”

“叔,俺们不走,”小六儿说。

“不走有用吗,死一块又能咋地?二爷接着说。“我老了,这腿脚也跟不上了,留这跟他们一块死也值了。可你们不行,你们不光家有老小,还有血性,有好体格,有武把式,枪打得好,留这就瞎了。你们出去,去找唐聚伍,找王凤阁,找抗联,不能让洋鬼子就这么霸占咱这关东地界,多杀一个是一个,死也别当亡国奴。”

小角屋里只有小六儿的抽泣声。

“老杨,”二爷对着老杨叫了一声。“我那老伴儿就交给你了,你把她带出去,送到通化老城我儿子那。当年我回通化老城办事情,回来时走到枫叶岭,看到她趴在那道边不醒人事,就把她救了,带回了咱这驿馆。谁知她说什么也不走了,说我把她一个大姑娘给摸了,就非要嫁给我。你想啊,她是跟家人闯关东走散了,找不着吃的饿趴下了。这遇上了,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救她就得给她喂点东西,抱者她上马回来。我一想她说的也对,我也没娶媳妇,就把她娶了。这么多年她姑娘儿子的给我养了好几个,孩子们也都出头了,本来该享点福了。可是这日本人又打进来了。”

“二爷你老放心吧,我一定把婶子送到你儿子那里,保证一根毫毛都不掉。”老杨说。“叔,咱一块走,我背你出去。”小六儿带着哭腔。

“六儿啊。别说傻话了,那年要不是这腿让熊瞎子拍了一巴掌,叔也落不下这残疾。这人啊,得认命。”二爷顿了一下又说:“你背我恐怕就谁都出不去了。再说了,背出去又能咋样,还不是个累赘吗!听话,就这么定了。”

“那我留下来陪你。“小六儿又说。

“混小子不听话,你留下来能杀几个日本兵,还不是白死。”二爷生气地骂。转身推门往外走。边走边说:“老杨,我后屋靠炕柜底下那有个地道,通后山沟,你们就从那走吧。我去跟老伴儿说儿句话,你们随后过来把她带走。”

二爷出来直奔中间院子里的堂屋,瘸着腿走得很急。推开门。老伴儿就站在屋里的门口。二爷扔下拐杖伸出了手一下子握住了老伴的手。刚握上,心里一抖,松开了。二爷弯腰捡拐杖,说:

“一会儿你跟老杨他们先走,我随后就到,咱回通化跟儿子过舒坦日子去。”“真的?”老伴儿有点不大相信。

“你不是总想和孩子一块过么,这就去吧。这儿不呆了。”

二爷捡起拐杖挂上没看老伴儿,直接把头转向身后的门口:

“老杨,六儿,进来带你婶子先走吧,我随后就走。”

“婶子,咱先走吧!”小六儿进来,搀着老太太往外走。

“你可快点跟过来呀!“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对二爷说。

二爷冲他们摆摆手,没说话。看着老伴儿迈着小脚,在小六儿的搀扶下左右晃动,一步三回头的样子,二爷心里发酸,使劲咬了咬牙,把眼泪压了下去。

“高大掌柜,想好了吗?”院外的人喊话了。

“急嘛呀!”二爷接过话茬。“那个叫小野的日本官,能不能不当你们封的那官儿,多给点钱,俺回老家养老去。”

“可以的,我们之前谈过。"院外那日本官说。

“那能给多少?”

“我们可以谈的。”

“那进来吧,我在旗杆下面等你们,领你们进屋,咱好好谈。空口白牙不行,要立字据。”“你不骗人?”

“骗你干嘛!我就在旗杆底下站着。不过你们只要开枪打我。我的人可就不这么客气了。”

二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旗杆底下。旗杆的顶上,呼啦啦地飘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二爷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旗帜,是一面带牙边的杏黄旗,上面绣着五个蓝色字:三岔河驿馆,十里之外就能看到。这旗帜一直飘到少帅宣布归顺蒋先生的中央政府,才换了民国的旗帜。日本兵炮打沈阳之后,东边道镇守使于芷山公开投靠了日本人,解散了东边道府衙,搞了个东边道自治保安司令部,自己当了总司令。他曾下令各县府公所挂日本旗。二爷没挂,还是挂着这面民国的旗。二爷说他于芷山已经不是中国人了,他说的话中国人当然不该听。

天色已经大亮,本来这月亮照在雪地上就不黑。只是刮起了白毛风,嗖嗖地刮在脸上有些疼。看时辰已到正卯时,也就是六点来钟,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二爷站在旗杆底下,两手按在一起,拄着拐杖。旗杆冲着大门正中间。大门刚才已经被外面的小钢炮炸倒炸碎,碎块飞得到处都是。门洞已经大开,门里门外看得很清楚。

“你们过来呀,爷在这等你们哪!“二爷冲着门外喊。

“好,高掌柜仗义!”门外答应着,却没进来人,只是几个人影晃了几晃。随后窜进来几个兵,用枪指着二爷,一看就知道是讨伐队的。又进来几个,把门洞清理出一条道来,站到了旁边。门外又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就是那个叫小野的日本官儿。

刚进冬月的时候小野头一次来,那时他穿着西装,只领了一个翻译。他说日本关东军要征用这个驿站做讨伐反满抗日土匪的大本营。二爷说不行。二爷说我这已经不是官家的驿馆了,是私人的旅馆和大车店,和日本人没关系。你要住店,得给店钱,但不往外租。

一个月之后小野第二次来,穿着日本军服,一杠两星,什么官儿二爷不懂。这次他除了翻译外,还带了两个卫兵,很气派。他说关东军征用驿馆是临时的,将来要修铁路,是满洲国开发东边道经济的重要通道,也是实现东亚共荣造福满洲百姓的好事。他说高大掌柜要是同意了,就是为满洲国立了大功,可以去通化省当个副省长,或者当个参议什么的。二爷说不稀罕你们那破官儿。想当年爷在河间府那官也不比你们封的破官儿小。二爷说当官儿太累,说不上什么时候皇帝变挑了,弄不好俺这脑袋瓜子就搬家了。小野说难道你不知道关东军也能让你的脑袋瓜子搬家呀。二爷说行啊,俺先给你的脑袋瓜子搬了。说着二爷一摆手,老杨和小六儿端着枪就从旁边的屋子里冲了出来。二爷说我这家伙可都是在西洋鬼子那买的,都是快枪不比你们东洋鬼子的差吧。小野愣了,他肯定没想到二爷手里的家伙这么好。他扭过头瞅了瞅那个翻译,又转过身来对着二爷 ,说我们还会见面的,也许那时我们就没这么客气了。说着冲着翻译摆了一下手,带着他们走了。

小野领着人从大门洞进了院子来到二爷的跟前,四下瞅了瞅:

“怎么就你自己?”

“都猫着呢。你们要是动了我一根毫毛,你的命也就没了。”

“我们谈谈吧。”

“在这儿?”

“不,在这不行,你不是还要立个字据吗?”

“那进屋吧。”

“稍等,”小野朝身后摆了一下手。

一队日本兵进了前院大车店的屋子。又一队日本兵从大车店房子中间的门洞进入第二层跨院。二爷知道,他们还会进人最后那个院子。随着那些日本兵走进那院子,就听到了叮!当!翻动东西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告诉他们别乱翻,小心中枪。”二爷对小野说。

小野立即哇啦哇啦地喊了一嗓子,里面的声音停止了。

二爷抬头望了望飘在旗杆上的旗帜,拄着拐杖,一只手朝小野打了个手势说:

“请吧!,

便在头里领路要进二层跨院。

小野抬头看了看飘在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大旗,冲着手下,哇啦哇啦地又说了几句。他手下的一个军官立即拿出看来是已经准备好了的日本旗,有两个日本兵过来一起到旗杆下,把那面民国的旗帜降下来,挂上了日本旗。小野和他手下的那些日本兵立正站着,举起手向日本旗敬礼。就在这时,快要进门洞的二爷突然转身,用拐杖一点地,蹭地飞身穿到旗杆底下,一伸手拉起了一根绳子。没有人反应过来,埋在旗杆周围的炸药轰地一声爆炸了。二爷把身子靠在旗杆上,用手指着惊恐的小野,哈哈大笑起来。随着二爷的笑声,旗杆下面的炸药也响了。前院的,二层院的,后院的,“轰!轰!轰!”接连不断的爆炸声,炸醒了大山里这个冬天的早晨。

后山坡半山腰的雪道上,趴在小六儿身上的老太太出溜儿一下滑到地上像要摔倒。小六儿赶紧转身扶住了老太太。大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那山下驿馆里升起了滚滚浓烟,爆炸一声接着一声连成了片。老太太看见二爷踩着那旋转升腾黑烟,随着山风飘上天空,飞进一处山峰,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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