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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毕业回国, 开始新的生活。每天都忙, 教学、研究、孩子, 加上大学青椒的各种艰难。两年很快过去。
2015年, 我送走了生命中的第三个本命年。大年初一, 广州的日光慵慵懒懒。 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嬉戏, 欢声笑语。我想起过去的那些本命年。
第一个本命年,在遥远山海间一个小本主庙中,悄然溜走,我无知无觉。第二个本命年,在喧嚣的城市呼啸而去,我奋起直追,直到异国他乡。有点迷失中,第三个本命年碾压而来,仿佛向我昭示,如果我不缓下来,碾压不止。第四个本命年,我希望与之携手,悠然而过。
新年了, 我对自己说,学会悠然!
2015年, 孩子喜欢溜冰,我陪他在校园和珠江边玩。他在地上滑, 我看着广州的蓝天, 如雾如纱, 顺带怀念大理和伊利诺伊的蓝天,明净空寂。
孩子的欢乐敦促我回归悠然。蓝天已成记忆,悠然离我远去,生活碾压着我。 2015年秋, 我病了一个多月。没什么大病, 就是莫名的不舒服, 缠绵不去。身体在对抗我心灵的焦虑和急躁。好几次, 病早好了,心里没好。
是时候去找回那种知性和感性结合的东西, 那感觉的、行动的状态,清醒而不思考的宁静。 缓下来, 悠闲会把我带向另一个未知。未知,可爱而残酷, 因为它站在现实之时空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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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作,记录从98年意外邂逅人类学至今,纪念这个美丽的意外, 见证它的悠闲与沉重,记录这学科在我生命中的绽放。
记录, 是我找的那种知性和感性结合的东西。写作, 需有理, 但更要可欣赏的美。我想找文字的气质,让文字像自己, 是自己。让写成为自己。
想起人类学家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卡洛斯在田野中遭遇印第安巫师唐望, 成为其门徒。 卡洛斯无比顽固,执念深沉。唐望满足他的期待,给他人类学家想要的地方性知识。卡洛斯跟随自己的欲望,一跟十多年。当他以为一切都已明了,掌控于心时,唐望说,所有传给他的知识都是编的,只为勾他一直跟随教诲。
卡洛斯看到了地方性知识的虚无。唐望让他崩溃,瓦解了他的执念,消除了他的自我。
绝望中,卡洛斯问唐望如何处理这么多年积累的田野笔记?
唐望眼里神采飞扬,“就这些资料写一本书。 不以作者来写,而以战士的心态写,通过写去发现唐望是谁。写完,你就永远用不着这些资料了。” 战士把生活中每一件事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件,全力以赴,不滞于物,接受其代价和后果。卡洛斯太依赖文字和言语,如让文字资料变得无用,他的意识和身体就会苏醒。
卡洛斯照做了,虽不清楚那时唐望是否还在骗他。
唐望离开十多年后,卡洛斯一直在写,唤醒过去沉淀在他身上的巫师教诲。那些年,他身体力行,却无知无觉。写作,带着战士的心态,让他清醒地经验到理性之外更宽阔的人类意识。
多么神奇的教诲!让卡洛斯顺着自己的意志和欲望走到头,体验绝望和虚无,奔溃之后以战士的心态捡拾无用,唤醒身体和意识。
这是巫师世代传承的智慧!
读唐望, 感觉自己就是他说的那看不见裂缝的漏水葫芦。 看着好, 一装水就漏。 我知性太强, 感性太少。希望在写作中, 找回感性, 放平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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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都说我太爱看书 – 知性太强,感性太少。我淡然。读书不只智力之旅, 更是感觉、情感、和物质的体验。看书、生活、工作是一体, 以爱好的心态对待工作, 以生活的节奏对待研究, 以研究的眼光对待生活, 以工作的姿态对待爱好。希望这个过程自如起来。
人类学会帮我找到这条路。人类学伟大而可爱, 我感觉其精神体现在我的生命中, 生活即生命, 工作即生活, 爱好即工作。纯粹而简单。我以超然和投入的状态在生活和工作, 在生活中投入, 在工作中超然, 在超然中体会紧张激扬, 在投入中融化宁静悠远。
这就是清明梦的状态:抽离(知性)的自己观察投入(感性)的自己,都是自己。
这个学科很符合我的人生观:人生如梦,人可以无知无觉地在梦中一直投入,也可以在投入中清醒地抽离。
投入而抽离,则一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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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春节,导师于睡梦中与世长辞, 94岁, 尽享天年。 导师一家和我一家, 相遇相知十多年。 导师弟子满天下, 必有各种语言的纪念。 他会17门语言,唯独不会汉语。作为关门弟子, 我写个汉语纪念 ,想来别具意味。但千言万语, 千头万绪,无从不知如何下笔。不论中英文,写出来都不是自己。
我看到了分裂的自己,感受到“呵呵”的嘲弄。
随后,我开了微信公众号,记录自己的读书、思考和生活, 想通过写作进入生活的完整。如亚里斯多德所说,从容不迫,轻松优雅。
朋友都调侃说,文义开始文艺了。
我想说,我在治病,无关文艺,治单一、刻板的英语学术写作病,和受英语影响而磕磕碰碰的汉语。
难的是, 这需要玩的心态,我还未进入。至少, 我还未能自如地接纳自己名字的各种意味, 玩不起来。
文义一名很有意味。在汉语中,弓长为张,做动词,开弓,箭出,射开“文”字的一横,一点落下,成为义。或者,张亦有“望”之意,故望文生义。
英语中,按语音规则,wenyi 变成we-nyi,既是宠物狗的一种,也是女性的名字。我经常收到邮件,开篇Dear Ms. Zhang ...
做田野调查时,Wenyi摇身一变,带上了浓郁的神奇色彩。 Wenyi在景颇语中发音类似woinyi,即让人保持清醒的能力。景颇人认为人的生命由四部分构成: 身体、灵魂、生命线、和woinyi。后三者存在于身体中, 但无人确知其位置。生命线连接身体与灵魂, 其长短决定人的寿命。传统上, woiniyi出问题,人就没治了。村民们认为毒瘾和艾滋病无药可救,故瘾君子(当地称之为“四号客”)和艾滋病患者都是woinyi出了问题。
我从未想过,当人们知道我想了解景颇的艾滋病和毒品状况时, 他们那么欢乐,调侃说 “四号客的woinyi 出了问题, 你的名字也叫woinyi, 你会跟他们很有共同语言。说不定可帮他们戒毒!”
三种语言,四种意味。如果再学其他语言,我应该更分裂。
自如对待名字中的多重意味,我将优雅从容。写作, 先从文字上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