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发了几张老家的植物图片,左上一幅,说是“小时候最稀罕的针线宝宝”。一看图片,顿觉鼻子呛呛的,手也黏糊糊地不爽利。---童年的味觉触觉仍历历清晰。
但“针线宝宝”这名字激起了我无穷的好奇,以为它果实里的绒绒真可以穿针引线,便问同事怎么玩。她说成熟了变黄裂开,随风飞出许多毛茸茸小伞,比吹蒲公英过瘾多了。
啊,多么令人失望的答案!它证明了我不过是自作多情地望文生义罢了!它尚未成熟时浓烈的中药味,还有它黏糊糊白色的汁液,令我在它藤蔓青青时避之不及。及至秋风吹开它的果壳,我噗噗吹走过它不少的伞兵宝宝。伞兵宝宝雪白的绒毛细长华美,阳光下亮闪闪如银之高贵。“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虽则秋风劲疾,我们这些孩子还是鼓了嘴巴,“噗噗”送它们往更远更高的远方。最后只剩两弯水瓢一样的壳,单薄,易碎,落寞地挂在枝上、委顿在土里,在风中发出枯索的声响。
“水嘎啦瓢,两头弯,养活孩子一大摊,一阵大风刮了去,闪下个老瓢一卷卷。”我们雪上加霜地高喊。小孩子的残忍似乎尤其心肺皆无。
如今这么写的时候,想起了老爷子。如今他悔青了肠子,后悔年轻时那么能干,把他三个孩子全部送出千里之外……。他现在的心情不比那个老瓢好多少。孤独落寞且忧惧。
唉,回到老瓢吧!
我们那里管老瓢这种植物叫“趴羖角(jia)”,趴羖,某种羊的名字。这里倒可以望文生义,因为老瓢的果实多多少少类似公羊的角。村里有个放羊多年的人,大家就叫他“趴羖”。他放的实际上是绵羊。小时候我常在大街小巷晃蹿,偶尔碰上他刚把羊撒出大门口。肚子滚圆、毛色脏污的群羊,争先恐后如同浊流滚滚涌动,在窄巷里急吼吼前奔,那副二愣子的横劲,若躲避不及,准被它们践踏在蹄下。那时我总惊恐地贴了墙,使劲再使劲,努力把自己贴成纸片般单薄。趴羖爷爷无视我,赶羊出村了。
大概终年放羊之故,风吹日晒的,趴羖爷爷的眼睛总眯成一道缝,看不出神彩与波澜。在野外常见到他,他只搭过一次腔。那时我跟另一个孩子在野地里玩,瞅见他在坟堆里放羊。羊肆无忌惮地爬上坟头拽草吃,我心里某个念头蠢蠢然而动,就凑近了。羊们安然地吃草,坟子上全是深深的蹄印,土都蹬了下来。我就找了个坟上有羊的,蹬蹬蹬跑上坟顶又跑下来。恐惧与勇气奇异地拧在心头,我又跑了几个来回,还笑出了声。趴羖爷爷像侍立的仙童持着拂尘一样安静地持着他的鞭子,默默地看我胡闹,最后终于开口了:“你再这样跑,就有个老汉儿从坟子里钻出来说,你在我的屋顶上跺个什么劲啊?”
老瓢的学名:萝藦。它更美的另一个名字,在《诗经》里已风姿绰约了几千年,伴着一个女孩子的蕙质兰心,和她略略寂寞的心。“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诗经》里这个女孩,看到芄兰果实尖尖的角,像极了结绳器的尖角,就想起了戴上结绳器后那得意洋洋的小子……
对,就是芄兰。
乍知时我大惊。当初因结绳器而知芄兰,且止于知其名。像所有满足于一知半解的人一样,以为这芄兰是兰花的一种。却没想到四君子里的兰花,是在《诗经》以后多少的流光逝水。
但凡攀援类植物,在风岚雾霭里,多有一番难以付诸楮墨的妙曼。芄兰似乎没有这种风姿。“芄兰”这清婉明朗的名字,也仅仅回响在《诗经》里。《诗经》以外,大家喊它什么“羊包”、“浆罐头”、“针线宝宝”……,《救荒本草》中称它为“婆婆针线扎儿”,还有我们的“趴羖角”。
芄兰也是寂寞的。
我想着家里那两个老瓢。母亲还好,还会循了山水四处转着看看她远走高飞的孩子。父亲则真是悬在藤上那枚干枯的瓢了,挪不动,在秋风里簌簌干响。
跟芄兰有关的,都是一段寂寞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