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尼采》读书笔记(5)
艺术需要借助生理学手段才能被理解,并不意味着艺术是生理学的一个主题。
因为如此一来,艺术的本质和现实性就消解于神经状态和神经细胞的过程中了。
同理,任何用生物学解释人都是对人的一种矮化,比如,基因决定论,比如,人天生如何等等。
诚然,人有动物的一面,也有着可以用生物学研究的一面,但生物学的部分远非人的全部。
一切用生物学来对人类行为与成长做出解释,本质上都是一种借口,背后的潜台词都是:我如此行事,因为我天生/生来怎样(我本人不受谴责)。
天生就是命定,后天再努力也没有用,这样就消解了人的能动性。
所以,任何以人为对象的人文学科都会拒斥如此理解人,以及与人相关的一切。
艺术也是同样,如果只是生理学的对象,艺术并不能成为虚无主义的反运动。
尼采只是借助生理学来理解艺术,他对艺术的追问最终落脚点仍是美学,是艺术与人的情感。
艺术作为强力意志的一个形态,只有通过生理学理解艺术欣赏时候的身体状态,才能理解艺术建立的新规则。
通过建立新规则反叛最高价值,艺术才能成为针对虚无主义的反运动。
01
在美学中,人们通过回溯人的感情状态来经验和规定艺术。
美的生产和享受都起源于人的情感状态,也归属于人的情感状态。
在魏巍高山面前,人会产生“崇高”感,在江河面前羡长江之无穷,感慨人生之须臾。
对美的感受最终都会投射到自身的情感中。
尼采用“审美状态”来形容这种感情状态。
这种情感状态是身心的合一,是陶醉。
陶醉,最初是一种刺激,如沉浸在节日中,狂欢中,表演中,胜利中等等。
也可以在特定气候发生,所谓“伤春悲秋”,也是一种陶醉。
早期尼采美学中,还有一种与陶醉相对应的审美状态:梦幻。
梦幻是日神(阿波罗)精神,陶醉则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精神,这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的观点。
而在《偶像的黄昏》里,尼采则将陶醉视为最基本的审美状态,而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则成了陶醉的两种方式。
02
陶醉的本质要素是力的提高和丰富感。——尼采《偶像的黄昏》
陶醉最本质的是感情。
感情是一种连接。
感情发生的时候,意味着我们在自身那里,同时也在事物那里。
中文有个词叫“设身处地”,就是类似的含义。当我们欣赏美的时候,所产生的感情是我们自身的,但又是由美的事物产生的。
身体并不是一个自然物体,我们不是“有”(haben)一个身体,而是我们通过我们的身体存在着。
身体存在,不是我们有一个有机体肉身,而是身体和心情的统一体。
但不是所有时候人们都能感受到身体和心情的统一,而陶醉恰恰是身心统一的这样一种状态。
陶醉不是喝酒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醉倒,恰恰远离了陶醉。
陶醉并不是稍纵即逝的,不是一种情绪,早期尼采使用的是“着迷”来表达这样一种状态。
在这种状态里,梦幻和入迷的对立性,决定了艺术的“进展”。
而在最高艺术作品——古希腊悲剧中,这两种力量得到了统一。
陶醉状态中,身体是被扣留在心情中的存在,同样,心情也是一种身体性的心情。身体和心情是不可区分的。
海德格尔形容二者的区别,不是楼上住着身体楼下住着心情,而是感受、心情就是身体性存在的方式。
比如生气的时候,“怒从心头起”,有的人像着火了一样,有的人则气得胃疼。
这些现象当然可以用生物学、医学解释,但也可以理解成在这种情绪中,人的感受同时也是身体状态,二者是不可分割的。
尼采强调陶醉的两个要素:力的提高和丰富。
“提高”和“丰富”并不是指超越自身,“客观”地产生了一种力或者增加了什么东西,而是一种心情,是各种状态的相互增长,这也是陶醉的第三个要素。
03
作为最基本的审美状态,陶醉和艺术是什么关系呢?陶醉如何承载艺术?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里认为,纯粹地仅仅令人愉快的东西就是“美的”。美是纯粹快感的对象,这种快感无功利的。
功利,在德语和英语中的词对应的是Interesse 和interest,指对某事感兴趣,爱好/关心某事。
当人对某事感兴趣的时候,是把这个东西置入一种针对人的企图,符合人的意愿的目的之中。
比如人们买一件名牌产品,可能因为其功能性满足、因为其名牌背后的文化、或者所代表的稀缺性等等快感,这些快感是有功利性的。
美产生的快感则是无功利性的,或者说无用的,除了愉悦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感情。
从这个角度说,审美状态也是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
真正的审美状态一定是当事物纯粹作为自身出现的时候的感受,以事物本身的地位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不是最开始从我们的意图出发欣赏。
而处于这样一种审美状态中,人也超越“将物仅仅视为功能性存在”的自己,而达到了自身的丰富性。
尼采的陶醉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
美的判断是一个力的问题,在尼采那里,力不是肉体力量,而是一种储备,是人掌握和实现本质的规定性的能力。
超越,是对自身而言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比拼,而是作为主体的人超越自己。
当主体超越了自己,就不再是一种主体了,相应地,也就不存在客体。
所以虽然说“审美对象”,可是当真的审美状态发生的时候,沉浸在陶醉中的主体,是没有“对象”可言的,或者说“对象”只是一种触发。
人不再作为“主体”来看待“对象”/“客体”,而只是和所欣赏之物相遇,二者自发地“在场”,由此生发出审美活动。
在这种审美状态中,人达到了身心合一,超越了作为主体的人。
这样,也就带出了审美状态或者说陶醉发生的条件:让欣赏者存在。
日常语言经常说“会欣赏”,这个“会”字就很有灵性,同样的事物,为什么有人不“会”欣赏呢?
大观园里杏花开了又落,结了杏子,大多数人都会当作自然过程而不以为然。
病后初愈的贾宝玉却感慨自己病了几天“辜负”了杏花。
只有让杏花作为自身存在而与之相遇,才会有因错过而产生的“辜负”的想法,如果只是功利性地看到杏树,这棵没有了还有别的树,今年花落了还有明年,总之是不会错过的,也更谈不上“辜负”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美使一种对存在的重新保持成为可能,反过来,美把存在敞开、揭示出来,把人带入真理之中,让人与作为本真的存在相遇。
因此,真理和美本质上都与存在相关联,美让人超越功利而返回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