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土豆白
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第一次我们无法选择出生,但第二次我们可以选择怎么生活。
01
“啪!”随着一声清脆,我被打到了墙边,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瞪着眼前打我的这个男人,他这张狰狞的脸,以及他身后哭泣的母亲。母亲对着我祈求似得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再激怒他。
而我选择忽视,继续瞪着眼前这个男人。
“小兔崽子,你还敢瞪我?”
又一巴掌打下来,我眼前开始冒金星,母亲一个趔趄冲过来抱住我,“别打了,再打娃就要打坏了。”
“都是你惯的!今天我非要打死他不可!”
酒气袭来,笼罩我全身,我已经不知道这是这个月来我第几次挨打,随着一声声咒骂落下来的拳头,在屋里灯光的影子下忽明忽暗,像极了难听的协奏曲,而我却开始想笑。
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02
我出生在这个北方的小村子里,出生时头顶就有三个旋。俗话说,一个旋横,两个旋拧,三个旋不要命。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汇,因他总是几个月回来一次,村里人更有人说:“你爹在城里赚大钱呢,小心不要你和你妈!”
后来有一天,他回来了就再也没有走过,听说是在城里闯了祸,赔了不少钱。此后就赋闲在家中,整天喝酒耍牌,对着我和妈颐指气使,家中重担也落在母亲身上。但母亲一直就没有什么主见,我心疼之余,又恨她的软弱。
即使是他回来后,我也没有感觉任何拥有父亲的感觉,因为他不曾抱过我,亲昵我。
也许是自己的失败,他把气撒在我身上,一不听话就是一顿家常便饭似的打骂。而我仿佛继承了上天赋予的这种不要命,他说什么我骗不听。有时候被打到鼻青脸肿也不认输,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打。
对于一个无法挑选自己父母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让我窒息。
我甚至觉得他从来不希望我来到这个世上。
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一次躺在床上发高烧,母亲打电话催他回来找大夫。但他却说要打牌,迟迟不肯回来,等他回到的时候已经傍晚。
那时的我已经烧到神志不清,躺在床上绝望中听着他对着母亲破口大骂,眼睛不知道是因为高烧还是什么原因变得模糊。
就在迷迷糊糊之间,有人在给我灌水,有人在给我擦手心、脚心,有人在我的动脉处插入什么,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庆幸的是,第二天我恢复了意识,温度也降了下来,但他仍旧一副自己没有错的样子,仿佛昨天差点失去的只是一条小狗而已。
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家,离开他。
03
高中毕业后,我不管他断绝关系的威胁,毅然决然来到了深圳,决心闯一番天地,从此再也不回那个令我窒息的家。
我要把大把的钞票摔在他的脸上,然后带着母亲远走高飞。
一番寻寻觅觅,我找到了一份酒吧侍应生的工作,当第一个月拿到钱的时候,我激动的快哭了。
终于可以不用再看他脸色,任他打骂。
只是有些心疼母亲,想起她蹲在父亲身后哭泣的脸,于是我寄回家1000块钱。
每当我打电话回去,在母亲柔柔弱弱的声音背后,永远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喊叫:“让他别回这个家,死在外面,省的闯祸赖在老子头上。”
而我每次都冷冷的说:“告诉他,我不会回去,要死也是他先死!”
母亲则每次叹息着:“小浩,这是你爸。”
我则心里开始埋怨,如果你不这么懦弱会不会我的人生也不一样。
但母亲这些年受的苦我都知道,不该这样埋怨。
一切还是需要自己的努力才能证明自己,从小不受宠爱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04
这一晃就是三年,中间吃了再多的苦我也没有回过那个家,却总是定期寄钱。
一次夜班,有个客人找茬,把刚来的一个小女孩骂到缩在角落里。那小女孩前两天刚来酒吧工作,一笑两个小酒窝,总是浩哥浩哥的叫我。如今看见她抖如筛糠,被骂的瑟瑟发抖但不敢反抗的样子,记忆深处一些不堪被唤醒。
昏暗的老房子,拳头随着黄色的灯光一明一暗地落下,像极了难听的协奏曲。
不知怎的脑袋里的血全冲到一处,我抄起身边的酒瓶子就冲过去,打在了那个男人头上。
那个男人不可思议的回过头,与记忆中的脸重合又分开。
而随后我头上也挨了一下子,有液体从头顶流下来,我不知道是酒还是血,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女孩爬过来推搡着叫我的名字。
是母亲吗?
我醒来就躺在了翔哥的阁楼上,头被包扎起来,翔哥和女孩在旁边看着我,我稍稍坐起来,头痛欲裂。
“浩哥,你别动了,都怪我……”女孩哭道。
“妈的,浩子,你真行啊!”翔哥拍着我的胳膊,大声说。
“对不起,翔哥,我会赔偿的……”
“得了,那小子三天两头在我这儿闹,也算给他个教训。不过,浩子,看不出斯斯文文的,性子挺烈啊!”
我愣在原地,原来,暴力的种子是遗传的。我想逃离他,他却无处不在,甚至自己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05
那件事情以后,女孩总是找我聊天喝酒。女孩叫丽丽,是个孤儿,因为受不了养父母的打骂,逃出来自力更生。那个客人经常对他动手动脚,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只有我愿意帮她。
我们仿佛深夜里孤独的两个灵魂,相互诉说着以前和我从不知道的故事。我说起我的家、我懦弱的母亲、和那个不想叫出名字的他,觉得自己第一次得到了救赎。
后来,我和丽丽谈恋爱,一年后结了婚。结婚前夜,我对她许诺:“我会挣钱养你。”
她说:“浩,我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结婚当天,父亲没有来,看着高堂上空着的那把椅子,我有点恍惚。如果不是在他的暴力下长大,我也就不会凭一时冲动救下丽丽,更就不会有现在的婚姻。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巧合,令人绝望的就是你越来越想逃离的那个人,你却与他越来越相似。
06
一年后,丽丽生了孩子,我有了儿子;翔哥的酒吧开了分店,让我去做负责人;我也在深圳首付买了一间小房子,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只是仍旧没有回国那个家。
他也只是在孩子出生那天露了面,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我的儿子,第一次,我从他脸上看到了慈爱的笑容。
如果你当初对我这样笑过一次,我们也不会这样。我心中悲凉地声音响起,想起自己还是小男孩的时候,那些渴望触摸他的愿望,幻想着自己被他那双殴打自己的手拥抱的感觉。
母亲留下来照顾丽丽的月子,他一个人执意要回老家,非说城里空气不痛快。我也不强留,毕竟我害怕被丽丽看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
他走那天,我去送的他。在地铁上,他小心翼翼,什么都不敢碰。看着他的苍老的模样和他两鬓开始花白的头发,我心中第一次觉得阵悲戚。
取了票,他头也不回的进站,连声告别都没有对我说。
生活仍旧继续,母亲在这里待了半年就嚷嚷着要回去。我极力挽留,让她直接住在这里,妻子也同意。但母亲说:“你爸不行,他不吃我炸的油条过不好这一天。”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送她去车站。在车站,母亲说:“小浩,这么多年了,回家看看吧,你爸……其实挺想你。”
而我依旧沉默。
07
母亲走后,生活仍旧继续。孩子一天天长大,我虽然忙碌,但心里记着儿时的阴影,所以一直有时间就陪伴家人和孩子。
出生时我没得选择,但这次重生,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好。
但生活就是这样,每当我以为我要好好开始的时候,生活总会指手画脚加一些情节,添油加醋。
一天,我下了酒局,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隐忍又克制:“喂?小浩,你,你父亲,病了……他,不让我告诉你。你有空就回来吧。”
我坐了一夜的火车回到了八年没回过的家乡。一进门,那个曾经耀武扬威的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又黑又瘦,如果不是母亲在旁边,我甚至认不出来他。
我决定就在家照顾他,我告诉自己,我留下来不是因为所谓的父子情深,而是我心疼母亲,替母亲分担辛苦。
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而我却有了“恶有恶报”的报复快感。每天照顾他的起居,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时不时乱发脾气,闹着喝酒刷牌。
而这次他已经打不动我了。
08
慢慢地,冬去春来,夏种秋收。他可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行动,有时候自己走到门口,坐在旁边的大石磨上看着来往的人,打着招呼。
有时候他犯了倔脾气,非要一下子走到村口,而每次都是我和母亲半求半威胁的架回来。
当然,那个威胁的就是我。他则自嘲的说:“风水轮流转,老子栽在小子手里。”
每次架着他回来,他嘴里骂骂咧咧,“你个小不死的。”
而我则直接回骂,“你个老不死的。”
有时候妻子会带着孩子来小住,丽丽温柔贤惠,他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说嫁给我可惜了。
然后就带着孙子坐在门口,一起搬个小板凳,我则站在旁边守着他们二人。儿子聪明伶俐,仰着头看一会爷爷,又看一会我,说:“爸爸和爷爷长得一样,我和爸爸长得一样。”
他笑着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孙子长得跟爷爷一样,爸爸长得不一样。”
我则不理会他们。
09
一切逐渐稳定,而我终究要回去工作,翔哥那里一直给我留着空位,我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在一个清晨,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们。
他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表情都没变的继续吃饭。
我看似不在乎他的情绪,但心里开始有了不舍,我强压着这份莫名的情感,母亲也眼眶湿润,嘱咐我多照顾自己。
“他还能照顾不好自己?你身子半截金土的人,管好你自己吧!”
我看着他颤抖的说:“你好好活着,别不等我回来就死了!”
他鼻子哼了一声,就算回答。
走之前,我经过他的窗前,敲了敲玻璃就算告别,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口、街道、村口、然后马路,我知道我身后是站在门口凭栏眺望的母亲,和在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情绪的他。
回去后,我仍旧每月寄给家里钱,也给家里装上宽带,买了电脑。有时候会和他们视频,但总是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有儿子喊爷爷的时候,他才会半露个头,一边嫌弃电脑有辐射们一边看着自己的孙子傻乐。
一切都安详有序的进行,只是我从来不喊他一声“爸”。
我一度认为:就这样下去吧,那些说得出的,以及说不出的,就这样吧。
10
2016年12月26日清晨,酒吧经过了平安夜的洗礼刚打烊,我决定先去翔哥楼上的阁楼补觉,电话却响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充上心头,我接起电话,母亲熟悉又懦弱的声音响起。
我平静地听完,然后挂上电话,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赶回了家。一路上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深蓝,第一次觉得这个过程是那么漫长。
母亲将我领进他的房间,房间依旧昏昏暗暗,只是变得有点潮乎乎的,也许是浸透了人们的眼泪。
可他们为什么哭呢?
屋里寂静到让我害怕,我看着床上躺着的人,瘦到没有了人形,在床单底下像一个小孩子大小。我突然没有了走过去的勇气,周围传来抽泣的声音。
是谁在哭呢?哦,是母亲!
可她为什么哭呢?因为他死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冲上去骂道,“你不是说你死不了吗?”
“你不是说你老不死的吗?”
“你起来啊!你欠我和妈的还没还!”
“你凭什么死了?你个老不死的!”
“爸!”
我拽着他的手企图把他拉起来,但手碰到他的手是那么僵硬又冰冷。三叔拉着我往外走,“浩子,你别这样,你爹他走的时候没受罪。”
呵,最后拍拍屁股走人的还是你,你还是这样不负责任!
11
我挣脱开三叔的桎梏,一个人蹲在地上,渐渐地变成了喃喃自语,“你明明说了你不死的……”不知怎么,又从声嘶力竭变成了嚎啕大哭直到筋疲力尽,周而复始。
这不是我想要的吗?他死了,都结束了。
然而我却突然明白,我的悲痛不是因为我恨他突然离开,而是我明白,我恨了这么多年,只是因为在乎他。
原来我把他给我的伤痛转化成了痛苦折磨自己。可我多想让他知道,我已经不怪他了,我只是端着自己的架子,在等他的台阶。
也许是他抱着孩子的时候,也许从他大病的时候,也许是他笑着说“小不死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怪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逐渐冷静下来,双腿已经麻木,我爬向床边,跪在他的灵柩前轻声说:“爸,你好好走吧……”
既然不能选择出生,但我这次选择好好送走他。
12
第二年的清明,我带着妻儿和母亲来到父亲的墓前,春风拂动杨柳树,墓前零星开出了几朵不知名的花朵。
母亲蹲在墓碑前,一边烧纸一边口中喃喃说着什么。而我仰面迎着微风,突然间,觉得他应该就在附近,嫌弃地看着他的儿子,指责他为什么不和母亲一样说点什么。
我终究是你的儿子啊。想到这里我却轻声笑了。
回家后,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依旧对着我瞪着眼,只是这次没有了儿时的戾气,而像个小孩子一样质问我:“为什么不把老子爱喝的酒烧过来……”
在梦里,我哄着笑着骂着说下次一定。但醒来后,却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