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宰相家的公子又离家出走了。
管家神态淡定,“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先派几个人去城门口守着,然后顺着后院的狗洞往偏僻陋巷里找找,指不定又在哪里迷路了。”
果然,宰相下朝后急匆匆往家赶,刚进门就听管家禀告说少爷找到了。
邹文这次离家出走的代价有点大,被狗撵了半条街不说,还把脚给扭了,脚踝肿得跟他爹施家法的鸡毛掸子似的。
虽然宰相每次看见邹文都是吹胡子瞪眼,但毕竟是独子,见此哪有不心疼的,叹息道:“儿啊,你不乐意走仕途爹也不逼你,但咱换个志向行么?”
“咋啦,当大侠有啥不好?”
宰相痛心疾首,“可你路痴啊!十七次离家出走连城门都没摸着,为父怎么放心你行走江湖?哪怕你学老陆家的学医我也认了!”
“我才不要学陆卫那个王八蛋呢!”
2
陆卫,冠军侯世子,京城人都知道他是邹文的死对头。
两个人的梁子也说不清什么时候结下的,总之从念书的时候邹文就对他单方面的看不顺眼。
原因也很简单,别家优秀的孩子总被自家父母挂在嘴边,处处拿来和你比较,好像和他一比,你就一无是处似的,无论是谁都对那人友好不起来吧。
对邹文来说,陆卫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明明是将门之后,功课上却比他这个三元及第文官之首的宰相之子受到的表扬还多,虽然没有入仕,但做起大夫同样似模似样,被京城人盛赞仁心,还有就是陆家那令他眼红的家族武学竟然被陆卫弃之敝履。
他的江湖梦,就是这么被陆卫一步步给逼出来的。
所以,这也不能怪他每次听到陆卫两个字就气得跳脚吧?
可这次他忘了,不久前才把脚扭了,再一跺脚霎时疼得嚎叫如杀猪。
来回请了三个大夫,都摆手说不好治,宰相略一沉思,下了决定。
“爹啊,我是你亲生的不?”邹文看着冠军侯府威风凌凌的大门,抬头问。
宰相推着轮椅不方便给他一个爆栗子,剜他一眼,“这不废话吗?你路痴还是遗传的我。”
“那你咋把我送狼窝里来了?”
“胡说什么!你的脚伤势太重,陆卫最擅长跌打损伤,你在这住一段时间,养好伤再回府。”
邹文撇嘴嘀咕:“我看我会生不如死才对。”
“你说什么?”
“没什么,爹我会好好养伤的,爹再见!”邹文挤出笑脸挥手。
3
见过侯爷和侯夫人,邹文被侯府管家安排进一个清幽的小院。
看着熟悉的院落,邹文咬碎了一口银牙。
在他和陆卫还小的时候,爹还不是宰相,陆伯伯也还没有袭爵,因为双方父亲是挚友的关系,邹文和陆卫来往也很频繁。
只是后来父辈不知为何渐渐疏远,他们也中断了往来。
冠军侯府可以说是邹文唯二不会迷路的府邸之一。
所以,邹文一眼就认出,他所处的正是侯府世子的院子。
他果然不是亲生的,爹这是直接把他放到狼嘴边了。
邹文等了一天,磨刀霍霍要和陆卫一争高下,让他失望的是,陆卫直到晚饭时分才出现在迎接宴上。
两人果然气场不合,陆卫的第一句话就惹怒了他,“管家,替邹少爷把酒撤了,不利于伤口恢复。”
当着长辈,邹文自然不能发作,黑着脸看他替自己换上清茶,并且把碗里的辛辣菜式挑了出来。
侯夫人看到这一幕竟然还很欣慰,“我家小卫心就是细。”
侯爷不以为然,“像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喝酒吃肉天经地义,文文弱弱的哪里像我们将门虎子。”
这话在这场合委实有些过了,邹文看侯夫人和陆卫都习以为常不在意的样子,忍不住圆场:“陆卫这才是大家风范呢,我爹一直说我像个地痞无赖,穿上锦衣也不像读书人。”
侯夫人笑得温柔如水,解释:“我家侯爷一直觉得男人就应该粗糙勇猛,所以最看不惯小卫整天混在药堆里,看见你这么活泼机灵估计是又想起了这茬,别搭理他,咱们吃咱们的,父子俩闹了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邹文笑着称是,心里却活络起来。
原来,不仅是自家爹嫌弃儿子,就连陆卫在家也是这待遇,难道,在他心中,我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不得不说,邹文真相了。
吃完饭,陆卫给邹文治伤说出实情:“爹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我想学医治病救人,俩人一直谈不拢,就成你今天看到的样子了。”
“咱俩换换就好了,我一直对你家的武学秘籍眼馋得很。”
“我还羡慕你家风开放父亲宽和呢!”
提起旧事,两人都唏嘘不已,邹文抱怨:“小时候读书,你总是受先生表扬,我的作业却多是批评,害我被父亲罚的很惨。”
“这你可就冤枉先生和我了。你不想想你是什么出身,父亲是本朝唯一的一个大三元,周岁启蒙,三岁作诗,五岁通晓四书五经,他要是再表扬你你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我就不一样了,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如果先生不多加夸奖鼓励,我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的芥蒂终于烟消云散。
4
邹文的伤精心调养之下很快就好了,听陆卫说要外出拜访名医赖着跟上去。
这么好闯荡江湖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邹文虽然路痴,但是到底是正经拜师学过武艺的,身手还不错,陆卫将门之后底子更是扎实,所以双方父母都没有反对。
半个月后,两人驾着马车走在荒凉的小路上。
邹文捅捅旁边赶车的陆卫,说:“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对劲?”
陆卫摇头。
“现在正是夏收的时节,但是你看,田地荒芜,土地干裂,咱们走了几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影,路上看见的都是空屋,我怀疑,这里发生了严重旱灾,而且持续时间已经不短,灾民们逃荒去了。”
陆卫一听脸色也严肃起来,“可是一路都没听到消息。”
“这就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按理说如此大的灾情州府第一时间就会上报,除非……这里毗邻梁王的封地甘州,而甘州又和鞑靼接壤。”
陆卫一惊,“你的意思是,梁王反了?”
邹文点头。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两人商量要尽快查明真相,如果梁王真的反了,一定要尽早将他谋反的消息带出去。
“咱俩该说是幸运还是不行呢?”
陆卫走南闯北的经验不少,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邹文就不行了,他连京城都是第一次出,结果就遇上了谋反这样的大事,不免有些不镇定,“当然是不幸。我说路上官兵怎么查的那么严,幸亏没发现我俩的身份,不然一早喀嚓了。”
“要我说是幸运,一来咱俩出行低调,身份掩藏得好,二来,这毕竟关乎国运,如果早发觉可以避免很多将士不必要的伤亡。”
邹文点头,笑道:“不愧是将门虎子,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今晚我们就夜探甘州城,拿到证据早点回家。”
“不,我一个人去,你留守。”
邹文瞪眼,“那怎么行?”
“刺探军情是我从小学到大的本事,你脚刚好不能劳累。咱们兵分两路,我查甘州城,你去附近的州县了解受灾的详细情况和粮草储备,两天后在这里集合汇总消息。”
夕阳的余晖仿佛给陆卫披上一层金色的铠甲,眼神坚毅,面容刚决,熟悉的神态曾经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邹文似乎已经看到下一个不败战神。
他听见自己回答:“遵命!”
5
等到出发邹文才想起来,他是个……路痴。
为了防止他迷路,陆卫专门买了一个本地的孤儿带路,但是人的潜能真的是无限的,邹文虽方向感奇差,但是凭强悍的记忆力用心记路,竟也能一步不差原路返回,后也就放了那个孤儿。
他化装成落第回乡的举人,在甘州周围四处打探消息,收获颇丰。
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梁王已经控制了周围府县的官员,粮草全部运到了甘州,还四处招兵买马扩充军备,现甘州附近十室九空,饿殍遍地。
陆卫接近事态中心,收获更多,他甚至联系上了一位父亲旧部,拿到他的亲笔奏折,上面详细描述了梁王勾结鞑靼意图谋反的经过。
邹文看完奏折,心里焦急万分,“咱们立刻回京?”
陆卫淡定地摇摇头,笑容怎么看都像狐狸,“我有个计划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计划?”
“奏折谁去送效果没什么差别,但是我们好不容易到了梁王的大后方,就这么回去岂不太亏,不如我们……嗯?”
邹文心领神会,眼神发亮,心里的激动难以言喻,“你的意思是……”
“没错!”
奏折以及陆卫和邹文的书信被可靠的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京城,不说皇帝看到是如何震怒,而宰相和冠军侯又是如何的气愤担心,千里之外的未来国之栋梁二人组摩拳擦掌打算干一番大事业。
卖国求荣谋逆反叛毕竟是少数人的决定,大多数人都是被迫而为,更何况梁王苛政重负早已不得人心,他的覆灭是早晚的事。
比较麻烦的还在鞑靼人。
陆卫和邹文决定先不要轻举妄动,在敌人背后潜伏,等到朝廷出兵后再揭竿而起里应外合,将梁王和鞑靼一举消灭。
陆卫在前,四处联系父亲旧部以及有识之士,说服他们联合起来等待时机拨乱反正。
邹文在后,在民间宣传梁王以及鞑靼的阴谋诡计,收集粮草以及各种战时装备,负责与朝廷方向的联系,及时传递信息。
没多久,收到消息,朝廷派冠军侯率领十万兵马讨伐叛逆。
陆卫随即响应,带领五千人马占领甘州腹地石木堡,顺便劫持了一大批物资,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极大地牵制了梁王和鞑靼的兵力。
陆家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收复了大半失地。
陆卫和邹文站在城墙上并肩而立。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五百士兵伤亡的代价打退了敌人的进攻,空气中还弥漫着久久不散的血腥气,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就像习惯了频繁地下令、厮杀和死亡。
“你能想象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
邹文摇头,从第一次看见鲜血的呕吐到麻木,再到后来淡定地躲在盾牌后吃饭,他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做着大侠梦的少年了。
“我觉得原来的我已经死在了京城,现在是一个全新的邹文。”
陆卫轻轻笑了一下,几不可闻,他如今已经越发朝着一个合格将领迈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严肃的时候浑身的浴血煞气令人心畏。
“我以为我的这双手只会用来救人,但是如今杀的人丝毫不比救得少。”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踏入官场,现在发现做起后勤工作也有模有样。”
“我父亲逼我背得那些战术兵法、拳脚功夫,终究还是刻在了骨子里。”
“我从小学习的民生农事、法理筹算,已经忘不掉了。”
“我想,我再也做不回大夫。”
“我想,我要和江湖说再见。”
“以后不用再和父亲为此吵架。”
“爹再也不会被我气得白头。”
陆卫和邹文对视一眼,齐声长叹:“命啊!”
6
冠军侯率兵在甘州边境大败鞑靼。
邹文知道,他可以回家了。
朝廷的嘉奖令是和父亲的鸡毛掸子一块到的,邹文一见屁股就是一紧。
陆卫转过头哂笑。
邹文和陆卫骑马并进,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将士和车马,他们脱下军装身着常服,就像是出来游玩的普通人公子哥一样。
周围树绿、草青、花香,微风吹散了热气带来丝丝凉意,两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邹文挥鞭催马快走,身后马蹄声跟上,几个月的相处,陆卫已经明白他这是有话要说。
“我爹给我写信说,回京圣上会封我个县令外放。”
“要走很久?”
“至少三年。”
“……嗯。”
邹文故作轻松,“不恭喜我吗?这可是我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陆卫沉默片刻,说:“我可能会被派去镇守西北。”
邹文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深呼吸,低声道:“戍边将士无诏不得进京,你这一去我们大概很难见面。”
“邹文!”陆卫突然叫到。
“嗯?”邹文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以后不能私下见面。”
这句话最终还是由他说了出来,邹文心里苦笑,扭过头,“我明白,是我任性了。”
因为,文官与武将交往过密,一向是为君者的大忌。
因为,他们一个是未来宰相,一个是未来的冠军侯。
因为,为了彼此都好。
只是为什么身后,还是留下了两滴泪,然后渐渐被尘土覆盖。
7
二十年后。
不惑之年的邹文抄着扫把将一个少年打得抱头鼠窜。
“宰相爹啊,我可是你的亲骨肉!”
“那我今天就要大义灭亲。”
“我不就是说自己想成为一个戏曲作家,您用得着追我两条街吗?”
邹文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逆子,为父教你那么多年的经史子集,就是让你作曲儿用的?不当官也就罢了,哪怕学陆家的老幺行走江湖,学什么作曲儿,哪有大家公子整天流连花街柳巷的?”
又追了几步,邹文到底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人,一不留神儿子就跑远了。
邹文扶着墙大口喘气,看着儿子的背影,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