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死，灭不了，恨不得，爱不得，求不得，弃不得。是为一线天。
时羽大惊，半晌没有搭言。看到这个伶俐的徒弟也有这副模样，高珍略微松快了。
豆豆也惊了，它在想有没有必要现出人形来为他解释，奇怪，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关系？它和时羽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高珍微微一笑，我明白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招惹的也是打算做好事积功德的好妖怪，你们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欣慰自己的徒弟既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有敢于亲涉险地，解救无辜的智慧与勇气。你能做到，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备？他说到这里，又不禁不舍地看了看眼前这张漂亮的脸。长的好，心地更好，偏偏……
他长叹一声，如今，我和你要面临的问题相当严重，若然你没有那番奇遇，我断不会向你告知。他简略地交代了三师兄的身世和他可能的动向，忧思重重。
如今，连我师傅都算不出他会做出什么来，一点消息也算不出来。以他的功力，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三种条件下会出现。第一种是师兄的算法已经超过师傅了，所以有能力隐藏自己。第二种是师兄将自身命力过渡到已死之人身上，术士再不能以信息打探他的消息，第三种可能是，说到这里，他眼中的悲戚之色更甚，缓缓道：他已经不是人了。
不是人难道是鬼？豆豆小声议论。
第一种绝不可能，第二种因为对机遇和天时要求很严，可能性也不大，所以目前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已经修习妖法，成为妖人，几乎没有人的特质的妖人。想到本来温雅的师兄为了报仇弄成这个样子，高珍也很难过。也许仇恨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先伤己再伤人吧。
妖人？时羽和豆豆重复，对望一眼。师傅，如此看来，长安城出现为非作歹的妖人很可能不是偶然。对了师傅，三师伯又是如何练到妖法的呢？
你应该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算卦的术士和捉妖的道士是同一门下。只是道士也会算卦而术士一定不会捉妖。师叔祖青阳真人一生捉妖无数，他捉妖靠的不是功夫和法宝，而是以其妖之道还置其妖之身。最初，他以凡人之躯打败了一个妖怪，逼迫妖怪教他妖法。他天分高，很快就学的很好了。就这样，他以修行妖法而来的妖气隐藏人气，还利用对妖怪的了解迅速找到藏匿在人群里的妖怪，用妖法打败妖怪，杀死妖怪。他只杀沾了人血的妖怪，在与妖怪的斗法中，他把自己的经验写了下来。一来是不愿自己的经验被人淡忘，二来是想让人们警惕妖怪。只是后来他的一位第子偷看了秘籍，酿成大祸，他也只能让祸事没有进一步蔓延。从那以后他反思，认为能做到像他一样和妖打交道而不乱本性的人很难再有，就将书交给我的师祖保管。从此粗茶淡饭地度日，直到辞世。
师祖对如何处理这本秘籍也很犯难。因为他非常钦佩师弟的为人，又有前车之鉴在。最后只能立下志愿，让门中弟子好好保管。多年来，一直藏在一个隐密的地方。
时羽听到这个奇妙的故事，不觉深深地佩服师傅口中的师叔祖。为了大义甘愿修行妖法，被人当做异类也不在乎，诛妖但不滥杀，与妖同行，修炼会改变本性的妖法仍然能保持正义之心。实在是个伟大的人。
藏书之处只有师傅知道，所以他一定对师傅施了梦魇之术，这是我等术士对将死之人才会施的法，以为其家人打听事情。如果对健康人施法，会大大损伤对方的身体。没想到他为了报仇，连师傅的身体都不顾了！高珍甚是悲愤，时羽也有点物伤其类。三师伯是挺可怜的，可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威胁到许多无辜人的生命了。仇恨实在是可怕。
师傅，时羽看着他，我和豆豆会帮助你找到师伯，争取在他犯下更多罪恶前阻止他。你能告诉我你在巫家颍遇到的事情的全部吗？
那时，我见到了那个发狂的年轻人在杀人，我很害怕也很恶心。救我出来的年轻人始终没有采取行动，直到他向我俩奔来，他才出手制住了他。那个年轻人可能是剑侠一类的人，飞剑就要取他的脑袋，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他手下留情，他就没有杀他而是定住了他。
杀人的年轻人很高，也很瘦，很白，不是正常的白。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非脸上身上的鲜血和我亲眼所见，实在不愿相信他杀了人，而且是他的亲人。他被制住倒也没想反抗，只是悠然地坐着，眼中满是得色。
我忍不住问他为何要杀害自己的全家。他恨恨地说他们全都该死。他说，他本是庶出子，自幼身体不太好，因此才有父亲略微的关心。其实在四岁时，他身体已经大好。而他的母亲因为不愿意失去丈夫的重视，竟逼他装病，甚至不惜对他下药来达到效果。直到七岁时才被发现，他的母亲被休了。他倒真的落下了病根，一直是副病容。在这个家里，他的存在就是个笑话。他不能和兄弟们一起读书学习，也不能和他们一同玩耍，甚至不能同桌而食，似乎他身上有什么晦气会带给他们似的。就这样，他一天的憔悴下去，也一天天地培养着仇恨的种子。半年前，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他既欣喜又不甘。欣喜的是他终于可以解脱了，不甘地是他所恨的人，他完全奈何不了他们。就在弥留之际，他听到耳边的声音：你想报仇，不计代价？他用尽全力回答是以后就没了知觉，再次醒来，虽然还是那副病弱之躯，却已经知道了该如何去做。梦中的人引导他猜度人心，传授了些小法术。他精心布局，以妖法为辅助，终于令全家的仇人死无全尸。说到这里，他放声大笑，屋宇都震动起来，他说，因为你，她们跑了，但实际上是我放过了她们，因为这么多年来只有她们拿我当亲人。说完就吐血倒毙了。我上前查看的时候那个救我的年轻人就消失了。我也没有多想，就去查验他的尸身，以我的知识来看，这是个早该死的人，他的五脏都已经衰弱了，分明已经油尽灯枯，是有人以秘术为他续命，而他的目标就是自灭满门，心愿已了，自然死去。我待在那样血流满地，人头滚滚的地方越想越怕，马上跑了出来，找地方躲起来猫了半夜，第二天才出城，这时，城中人已经知道了那起惨案了。
这个故事令时羽和豆豆都大惑不解。那个指引他的人是谁，又为什么指引他？高珍看着眼前的一人一兔，微微叹息，人间就是有许多这样的罪恶。要说叶家虽然平素不良，但灭门之祸还是自己种下，上至花甲老人下至黄口小儿，在他眼中竟无一人无辜。又如何说道呢？侥幸逃脱的人，既是因为相信了自己的好意，也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之仁，与人为善的话说了这么多年，还是很难有人做到。一个遭遇不幸的孩子，虽然可恶，也实在可怜。
师傅，时羽抬起头，正视着他，我不明白，一个母亲何以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我见过许多母亲，在丈夫打孩子越打越重时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甚至不惜与丈夫互打。明明是那样瘦弱的女子，为了孩子却好像拥有了天神的勇气，何以这个母亲竟不惜伤害儿子来要求得到丈夫的重视呢？
这是十六岁少年的清澈眼睛，这也是十六岁少年的想法，难能可贵。不是所有母亲都爱孩子超过丈夫，也许这个故事里的母亲太爱丈夫了，所以不惜伤害儿子来得到他的重视。不，我不相信。一个懂爱的女人，是不可能一次次去伤害无辜的人，更何况那是她的亲生儿子，这样的女人根本什么都不爱，只爱她自己。时羽愤愤道，他想到小时候有一次玩耍不慎跌倒受伤，躺了很久，母亲心痛地像跌伤的是她，父亲忧心忡忡，姨娘和姐姐们也为他伤心，为他痛苦。所幸终于好了，伤处也没有落疤，虽然没有人说什么，可从那时开始他就更加注意自己，不再让家人为他担心。想到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很难过。不敢想象小小的他在母亲的逼迫下装病，喝下有害的汤药是怎样的心情，也不能去想母亲事败后他在家中处于怎样尴尬的地位。真是个可怜人，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来生能有个爱他的父母。
高珍看着陷入沉思的小徒弟，了然他又为人悲悯，很欣慰他有这样一副好心肠，希望他能保持下去。想到下落不明的师兄，眉头不禁又一紧。不知小兔何时跑到他脚下，在扯他的衣服，他把它抱起来，发现这是一只毛色鲜润看起来生机勃勃，闻起来没什么异味的兔子，不禁感叹时羽的奇妙历程，兔子黑乎乎的大眼睛坚定地盯着他，莫非它知道自己的心事？高珍爱怜地抚了抚它柔软蓬松的毛发，轻轻放下。兔子撒欢似的跑到时羽的脚边，告诉他要去吃甜瓜了。时羽拜别师傅，两相都心事重重。
虽然听了个故事，似乎豆豆的食欲没受什么影响，大嚼了一个瓜后又盯上了桃子，时羽怕它吃涨了阻止了。意犹未尽的豆豆舔了舔嘴唇，吸了吸胡子上的瓜汁。豆豆你怎么还能吃的下去，那个故事多骇人啊！时羽轻敲兔头。有什么吃不下去的？这样的故事多了去了。也就是你年纪小心思单纯，还为故事中的人难过。我已经活了五百年了，什么没见过？时羽想一一想，也对，兔子到底是兔子，不可能对人的事感同身受，要兔子像自己一样也实在是强兔子所难了。豆豆，你说，那个救师傅的年轻人，和救了那些少女的年轻人会不会是一个人呢？有可能，从我在你师傅身上闻到的气味和那天在破庙里闻到的气味来看，有六成相似。不过我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时候出来了这么一位年轻的人界高手，可以以一己之力尽灭妖人，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制住恶灵仆人。
恶灵仆人？时羽疑惑。
根据你师傅的描述，我猜测那个自灭满门的年轻人就是恶灵仆人。他的确早就该死了，是有人利用从恶鬼那里抽来的死气让他有了一个暂时活着的躯体。我想死里逃生的他从那时候起就应该遍体微凉，皮肤较青白，指甲慢慢变长，同时力气越来越大，眼睛越来越亮。他的身体和意识还是自己的，只是多了一些东西。由于他的第二次生命是恶灵给的，所以他完成心愿后，必须为操控恶灵的人办事，还要满足抽了死气的恶灵的需求，当然，所有这样的人死后，灵魂都将永远不得安歇。
可怜的人。时羽心说，虽然杀了许多人，也实在可怜，想不到死后还要受罪。如果说神是公正的，至少给他一次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为何要对他这么残忍？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命。趁着他失神，豆豆偷到桃子了，欢喜地大吃着。
时羽一只手夺回桃子一只手举高兔子，你一定知道帮助他的办法对不对？不……，兔兔闭着眼不说，奈何才咬了一口桃子，那又软又甜的滋味还在唇齿间，只好乖乖地说，真不知道我的有缘人为什么是多管闲事的你。好啦我说，放我下来。他放过了那几个人，说明他还有一念之仁，不算穷凶极恶，所以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死去的人果还有知觉，如果永堕黑暗的灵魂果然还可以聆听，那么，如果有人真心诚意地为他难过，为他悔过，打动了他冰冷坚硬的心，令他完全放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如果他的心一样诚，或许有再入轮回的机会。
事不宜迟，时羽放下了豆豆。吃过简便饭食，沐浴更衣后，一遍遍地为那不幸的灵魂哀告。回想着师傅说的故事，站在他的角度上为他悔过。不知过了多久，豆豆跑过来咬他的衣服，使劲用头撞他，正用心的时羽恼怒地睁开眼，发现早已经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眼前有一团朦胧模糊的东西。那东西渐渐具体起来，化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年人，满面和善，眼神温柔。
你是？时羽心说这难道是那叶家的公子，可瞧着和描述的不像啊。来客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微微点头。谢谢你。他是鬼魂，声音比人轻的多，所幸经上次一事时羽已经有了显著的听力，所以没有大碍。我死以后本已是心满意足，就算入恶鬼道也在所不惜，没想到反而有了更悲惨的命运。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我见到了许多可怕的人和鬼，我害怕极了，也十分为自己难过，不免怨天尤人起来。不过你和你师傅的谈话我全部都听到了，我很高兴你可以那样公正地想我，我和你一样认为我母亲只爱她自己，是她害了我。我活着的时候，只有她和几个孩子对我好，可她们也不懂我。没想到死后，一个陌生人居然会如此为我的命运叫屈。为我奔走，有人这样愿意为我付出，我不能辜负他。我想我可能真的错了，我只是离间他们后又杀了他们，根本没有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悔过了，恳请上天给我改过的机会，所以我从那个黑暗的世界回来了。现在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光明温暖的。因为你让我明白人间还是有你这样善良美好的人，真可惜我没有早点遇见你。
时羽想难怪他变的和描述中不一样，瞧着也是一位温雅公子，可惜了。你有了改过的机会，可要好好珍惜啊！我会的。今生我毕竟犯下许多杀孽，来生很可能会沦为畜牲道，被人所杀以偿今生杀孽。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我有幸再为人还能与你相见，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我家姓叶又不是叶，还有，要小心一线天。这是所有我可以说的。万望珍重。说完就消失不见了。徒留更加迷惘的时羽在思考这两句话。
豆豆惊讶地说，时羽，看我，快看我。只见豆豆小小的身躯满是蓝光，还有，我的眼睛，时羽眼前一片金光缭绕，让他好生难受，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时羽缓缓睁开眼睛，向豆豆望去，此时他眼中的豆豆是大如牛形的兔子，吓了他一大跳，再看时又恢复正常了。再看去，时羽居然看到了十里外的风光，连声叫着豆豆。
此时豆豆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本就吃多了瓜果的它正涨的难受呢突然间变得牛大，好不容易还恢复了，正晕头晕脑呢。时羽突然明白了，大喜过望。
可是，那没头没脑的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怎么样，豆豆？还是做个爱管闲事的人好吧。正难受的兔子白眼以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