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十月十一日,对于金酒县来说依旧是一个冰冷又躁动的日子。
云低沉的很,像是一大块兜着湖泊的灰布,只要猛得一抽开,水就会狠劲儿拍下来,和着狂风一起在这个深翁里左右翻滚。
稍瘦的行人死死挤住眼睛,捏着雨衣后襟寸步前行,雨衣鼓起来呼拉拉地响,牌匾悬着叮咣咣地撞,秦腔老调在此时的街上无需伴奏乐器,可以直接开唱。
不过只要不是世界末日,再毛骨悚然的景象也捍不动县民们匆匆忙忙的身影。四行道上并排挤满了五六辆车,到了仁智医院前的小广场,鸣笛声则更乱、更躁。
司机们摇开车窗,挂出左臂,整齐划一地在“华容道”中嚼吐榛子。
谢了顶的老头子正倚着破二八,自以为被车头包围在一个榛子壳砸不到的地方。
他突然觉得头皮发痒,愤愤地用手一抠天灵盖,指甲缝里竟塞满了黄泥。
司机们也听到了车棚顶噼里啪啦的碎响,听起来不像是雨点。
人群不约而同拦着前额,朝上探头巴望——
只见医院的主楼顶,一个男人在不遗余力地将双臂甩向空中……
丰顺搭着工地的军大衣,穿出吴氏胡同,疾驰在前往仁智医院的路上。
下一个路口的信号灯马上就要由绿转红,他挣开下身的几只扣子,撒开步伐飞奔,大衣后摆迎风形成了一个扇形。路上发保健品小报的老女人刚一抖出报纸,他顺手揪过来,边俯身前冲边将半边角拧成一团。
报首下露出一行小字,这天是八八年十一月二日。
就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斑马线旁却突然钻出了一辆右行的脚踏车,丰顺胶底鞋很滑,一下没刹住撞了个满怀,顺势一脚跌在排水沟里,脚踏车车轮还在地上打旋。
“不长眼睛啊!急着投胎?”车主拎着拳头过来要揍丰顺。
丰顺哪儿还顾得上他呢?一转身推了车主一把,朝着闪烁的绿灯疯跑去,转身的时候湿漉漉的大衣甩了车主一脑袋瓜子黑水。
一步跨三四个台阶,撞开急诊室的大门,沈大夫已经在等他了。
“丰建国是吧?肝癌晚期导致心脏病犯了,很难治的,除非,”说着,他翘起五根手指头,“这个数。”
“叮”的一声响,里侧的铁门打开了,丰建国在病床上被四个护士送了出来。
丰顺再也忍不住泪水,扑过去压在父亲身上。
“爹,爹,你不能走啊,爹!我跟四弟还得靠你活着呐,你可千万别走啊,爹……”
护士小王把他硬拉回去,“病人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没准儿真的会——”
“真的会怎样?!”丰顺嘶吼着揪住小王的领子,眼眶几乎要承受不住使劲儿往外撑的眼睛。
“你先安抚安抚病人家属,再过一会儿不仅他爹要死,别人的爹也非得一堆儿吓死!”
丰顺被同科的几个大夫左掐右摁拖到了办公室,舞了好些个时辰才镇静下来。
“平常没白偷,可下知道为啥总逮不住了。这人世间吧,世事无常,用不着那么激动,”沈大夫用茶壶倒了两大杯酸枣仁茶,把其中一杯放在丰顺面前。
“见多了你就晓得了,对,有三岁儿子的父亲因为油罐车车祸烧死的,有活了九十九岁的老父亲在快破百的时候吃馒头噎死的甚至有的孩子没生就被小浪女打——”
说到最后一句,沈大夫突然龇着牙乐了一下,一口茶水喷出好几滴,剩下的基本全呛到了嗓子眼,他马上敛起五官,因为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沈大夫咳嗽了一阵,又假意接着干咳了几下,继续说:“丰顺儿,我告诉你,你偷,行,能偷一辈子不?偷不得不是?但你爹差不多能供你后半生足够了,多做点善事,好好犒劳犒劳你老爹,啊?少鼓捣些邪的,反正是节骨眼了,你就说建国他这把老骨头,一个人拉扯你哥儿几个长大,多不容易!你呀,该拿点好的供奉供奉了!”沈大夫抿着嘴瞧他。
丰顺嗓子嚎哑了,泪痕在脸上结成了一张网。他没理会沈大夫,推开门走向病房。推门的同时,门口的小王惊吓地向后仰了一下。
丰建国还是昏迷,他跪下来,搓了搓父亲的糙手,表情扭曲地走出了病房。
“哎,我可都听见了啊,他不带能照你说的来。”小王望着丰顺僵尸般前行的背影,小声喃喃地对沈大夫说。
“我这不安慰他呢吗?人嘛,总不能太绝情,虽说这家伙败家的功夫在咱县是出了名的,但那也不能不管岂不是?”
“是不?!”沈大夫怼了怼愣神的小王。
“估计这次也够呛,真不行的话得赶紧给做棺材的师傅说说多订两口棺材。”
“这又是哪茬呀,得了,不该管的甭管了,”
“祝他爹爹多活一日是一日喽!”沈大夫和小王慢慢踱回急诊室。
丰建国的呼噜声时断时续的,和他手中摇着的蒲扇一模一样,也许是烟抽多了的缘故,每一次沉闷都预示着下一次的“雷鸣”。丰顺就在一惊一乍中和四弟在小院篱笆下斗蛐蛐,二哥丰裕则在树下削木板。周遭的林子把平房遮得严严实实,好生一片祥和。
“爹?——爹!”丰顺哑着喉咙喊道,下面的棉被褥被冷汗打了个精湿。
他直挺地倒向枕头,嘴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又是第几次了?
说实话,他现在甚至有点儿畏惧父亲。前天梦到父亲的时候,他正躺在吊床上,四肢全都耷拉了出去,父亲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只碗,另只手抄起瓶子“吨”地干了口酒,剜了一勺子送到他腮帮子旁边,他想都没想就含住勺子,突然一股血腥味在口中扩散,食道里窸窸窣窣地像蚁走——还有肺叶子,还有肠子肚——什么东西在肉里游泳!眼珠子往外冒,流出黏糊糊的液体,在快要胀爆的瞬间,看见浑身渗血的父亲就微笑着压住他抽搐的身体。
如果父亲真这样做了呢——不,他不可能的,一辈子都过来了,不差这一会,再者说,要是真有那毒玩意也应该是他喂父亲才对,父亲还有三亩地,有平板车——够了够了!
“够了!”
丰顺今晚怕是睡不着了。回头看看还在做着梦流着哈喇子傻笑的丰盈,他蒙上大衣迈出家门。
差不多是半夜两三点钟,风小多了,静得能听见道路旁小河哗啦啦的流水声,丰顺蹲在老桥下边的桥洞子里,小时候建国常常带他来这里嗑瓜子,嗑完皮一扔,目送一堆黑点漂向远方。
不过这次,河里留下的不是瓜子皮,而是他的眼泪。
他使劲撑开左手五个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着。
大哥,丰贵七六年走了,好好的人被吊起来用他妈红烙铁打,死的时候人都烫畸形了,也不想指望——也没法子指望靠他。
丰顺收回一个指头。
二哥丰裕太不近人情,还有二嫂,人家是大能人儿,王母娘娘请了都不一定来,请着了也没个好腔,一件破木桌子能拖半个多月,不就是个木匠么?吓—拉倒吧,拉倒吧。
丰顺稍加思索,叹口气的同时又压下了两个指头。这时河里驶来一叶小舟,渔人披着斗笠不停地拍打着水面,丰顺定睛看了几秒。
还有谁——
对,邻居老尹,耍鸽专业户,可只看他烧烤店里人总是挺多的,也不贴个招服务员的广告,估摸也不差人。
丰顺扭起脚腕来,烂鞋垫被脚趾抓扯地一层一层卷脱。东瞅瞅,西望望,这就不认识几个了!
这最后一根,该归谁?
大哥不中、二哥不中、老尹不中、二舅不中四弟更不中——莫非,我自己?!还是跳下去一了百了吧。
丰顺刚往水面沾脚,立马怂了,回想起梦里身上钻洞的那样,保不准儿这个更疼。
天朦朦亮,他抹了把眼泪,向着张家窑走去。
二哥不会连爹要死都不管。
金酒县所有优等的木工都孤立在张家窑。这一带贴近山坡,是最天然的林场,不论是上好的红木镂空吊椅,还是医院急诊室那上了棕漆的便携式小茶几,都出生在这里。
一日之计在于晨,丰裕一家三口也早早的起了床。儿子钻进狗窝,摇了摇睡觉的土狗,就抱着它屁颠屁颠地蹦到树林子里玩;见不着媳妇大缘,只见灶房上升起一缕烟。
丰裕欣慰地感受着这种生活,够下柜顶的木工锯,开始准备后院的工作。
把锯子卡在口上,刚锯没两下,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丰裕拉开家门,一个油头垢面的青年男人满脸堆上笑容,是丰顺。
“二哥,我——”
“出去。”
丰顺赶紧扒住要关上的门,抢前一步说:“这次真不能拖了呵,是爹——”
“爹的事儿我知道,死不了,放心吧,快滚。”
“等下——”
“丫是走还是不走?我他妈的还有活儿干。”说罢,下死狠推了丰顺肩头一把,立马插上两道门栓。
大缘猫在树后边,估计饭还没熟就溜了出来。
“又是……”
“对,又是那个败家子。爹这次进医院,跟以前一样,没啥子大问题,上回给爹的看病钱大抵能还剩下不少,保准是丰顺他想独吞。就是恨爹这颗鸟心,拿咱家血汗喂他妈这贼驴吃!”丰裕对媳妇说。
“唉,不管也罢——”
“丰裕,你真他娘是人!爹这次没钱治,肝癌晚期,晚期——哎嘿嘿,我丰顺上辈子怎么着了,和你这豺狼虎豹共爹娘,对,还有你……”
外面传来一阵哭号的声音。
“他这,”
“不管他,不管他,不偷东西就烧高香吧你。”
大缘斜着眼睛不安地朝门那边瞥了一眼。搭上丰裕的胳膊一同跨过门槛。
丰裕前脚刚跨过去,感到后脚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来。
“还有,还有你背地里搞破鞋,背着老爹和那死娼妓下崽子,以为我不知道吗?啊?!前脚刚跨出门槛,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死孬种,烂渣滓!”
仿佛还有衣服袖子抽墙的闷声。
丰裕扭过头看树上挂着的锹头,血红色爬上耳朵根,大缘二话没说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你别动!”大缘眼里流出一丝惊恐。
抽墙的声音还在继续。
丰裕全身僵直了几秒钟,嘴唇颤抖地说:“我不动,叫孩子回来……都进屋里去。省的因为这贼人给咱邻居现眼……装不知道!”大缘牵了牵他的衣角,说了句“哎”后马上跑出后门找儿子。
丰顺抽得身上全是土,见墙内没动静,气喘吁吁地冲到丰裕家对户门口,随手把花盆底下垫着的红砖头抽出来,猛得甩到了丰裕家的铁门上,“当”的一声又反弹到门顶铁雨棚的凹槽里,顺着缝隙飞进院去。
“丰顺儿我日你丫的!”
“丰裕!”后院传来大缘尖利的叫声。
刚才丰裕推那一下真赛拿粗木棒往死里怼肩膀,活动了这么久还是火辣辣的。亲兄弟,哼!哪里有见死不救的亲兄弟?真是渣,渣透了!
丰顺一边走一边踢开前方的石子,低着头像个跳大神的一样左摇右摆,迎面一个瞎乞丐跺着碎步,空荡荡的袖子在空中来回晃荡,两个人就这样互不理睬地一起在街上趔趄。
瞎乞丐听到踢石子的声音立马趴了下来,掏出瓷碗连连磕头,可丰顺依旧在地上磨蹭。
“亲兄弟,亲兄弟,鬼晓得后来能有什么鸟事发生!”他撇开脚使劲铲起块碎石子,正正好好地落到了瞎乞丐瓷碗里,乞丐闻声头磕的更响了。
“谢,谢谢——谢谢。”
丰顺拐过街角,一路经过不少商铺,基本上都被他“光临”过。招人的很少,并且人家也绝对不肯要他这大灾星,这回别说爹爹了,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啦!
有的认识丰顺的,还不忘用他喀嚓点儿乐子。
“丰顺儿,来,这缺人,包吃包住。”
“哪儿?”
“就这儿。”
“我说住哪儿?”
“这不这儿呢嘛,你不就稀罕这地方吗?”猪肉店掌柜笑嘻嘻地指指放母猪的干草堆。
你不要还往门里叫,贱吗?
兜兜转转一下午,卖家们开始收摊打烊了,大风过后卷起的暴土浮在大气中,黄澄澄得真像还未收割的秋麦田。丰顺逆着人流想闯一闯,碰个收拾得慢的好好磨磨,被保安当成盗窃惯犯一拥而上,扭送到了商场保卫科。一天到头,连根毛都没薅到,倒是混了一身的土,总不能以后晚上就嚼土吃吧?
丰顺扶着墙回到吴氏胡同。差不多有十点了,老尹家的烧烤店照旧吵吵嚷嚷,他下意识地把脸背向墙走,可老尹还是在背后叫住了他。
“顺儿,来吃两串吧。”
丰顺扭过他蜡黄的面孔。
“肯定是啥也没要到,对吧?今儿上我这儿吃得了。”
店里正在斗地主,四个人,还有一波观战的,可钱只见往一个纹花臂的人的桌角越摞越高,老尹特意挑了处最僻静的旮旯坐下。
“顺儿,建国醒了吧?”
“应该是醒了……”
“县里都传开了你这事儿,他们不要你也正常——”
“不就有几个臭钱么,谁稀得理他?!”
“真猜对了——呵,臭钱?”
老尹起身从厨房里端了一盘滋啦冒油的板筋放在桌上,又给丰顺的杯子满上啤酒。
“那不就你现在想要的吗?”
丰顺刚咽下口板筋,听了这话马上咳嗽起来。
“搁别人那儿呀,他们现在怕你是造粪机嘞;不过搁我这,行得通。”老尹从下面掏出一打蓝黑蓝黑的百元大钞,拍在丰顺前面。
“一千,不多不少。”
丰顺直接站起来两手一齐要够那一千元。
“哎,等会儿,”老尹把钱蹭回眼皮底下,丰顺的手就在离钱不到一公分的地方悬着。
“恁急干嘛?吃,吃,吃。”
丰顺尽管从命,眼睛依旧不时地扫向老尹手中。
“丰盈挺喜欢鸽子的吧?”
“这我哪有你了解。他不总找你要鸽子吗?”
“我看这孩子,虽说别的够呛,耍鸽这方面——像我,有前途。”
“都给你耍肚子里拉出来了。”
“闲得没事总找点鸽儿啊、雀儿啊之类的逗着玩——嗨,跟别的小孩不同,我指哪个部位,他都能叫出称呼来,玩出名堂来了这是!”
“然后呢?钱咋办?”
“啧啧,怎么又扯到这儿了,刚才不还‘臭’啊来着吗?我那有一车皮幼鸽,包你养,干不?”
“养,养啥?养鸽子?!”丰顺挑起眉毛,一高一低,嘴里填得鼓鼓囊塞地说。
“对,你留下一些,给盈儿,剩下的你帮我养肥,给店里供鸽子肉。”
丰顺的目光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正好落到那一打纸钱上。
“给你,都给你!”
“我不是这——”
“一个月三十,干,还是不干?”
“我这……”
“一天一块钱呐丰顺儿,我保你比那些个赌钱的更带劲,麻利儿的,干了这一千也给你,工资照样发,算是第一个月福利。”
老尹拿叉子凿得瓷盘嘎嘎作响,丰顺也使叉子,他叉在板筋上划得满盘全是油。
“真是没长——”
“我干。”
“哈,这不就行了?成交!赶明儿再说就位,今儿咱爷俩接着喝,喝个够,哈哈!”
凌晨两点,丰顺趁老尹喝高了,借口上厕所,一推开库房的门,看见墙上大大小小镶了百十个窟窿眼,每个里面都活蹦乱跳着鸽子,保守得有两百只。
这么晚,是惊动了它们吧。
丰顺扒着栅栏缝缓慢地挪动着身体,鸽子们扑扇几下纷纷到栅栏边上啄丰顺的手,他把手缩回来,瞪圆了眼睛,鸽子都不大,最大的顶多两扎半,清一色的是翅膀上都有两条灰线,暗灯下也扎眼。
想想以后就要和这些鸽子搭伙过日子了,丰顺有点兴奋——重点是那一千大洋!他用手指肚一个一个敲点着鸽子脑袋,像是刚遇见钢琴的孩子用一根手指激动地摁过每一位琴键。
走的时候丰顺给滑掉地上的夹克重新给老尹披上,他怕吵醒老尹,拿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下老尹的空杯子,然后弯腰鞠躬一饮而尽。
回到家,丰盈还是和昨天一样闭着眼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