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强在武林中混了二三十年,当然知道“金针封穴”是什么,那意味着唐锲接下来将无法凝聚内力。不能动用内力的唐锲别说我,估计在他豪强手里都走不出三招。
所以他一听唐锲说出“金针封穴”四个字,拔腿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仅一会儿,我反应过来时豪强竟已跑出二十多丈——这个画面令我一阵恍惚,这人之前,不是还对唐锲自信到面对师傅都能悠然喝酒的吗?
而今唐锲才刚刚说出“金针封穴”四个字,他在眨眼间便已逃出二十多丈……老实说,我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唐锲有何感想。
幸好,豪强的心理应变能力虽然快到十匹马都赶不上,身体能力则着实难以恭维,毕竟岁数大了,身体条件摆在那里,没用多久就被我迎头赶上。
如果可以,其实我想让师傅来刺这一剑,我想师傅应该也想亲手报此深仇,但机不可失,唐锲那边还是一个未知因素,所以我最终还是选择自己结果他,我自豪强背后一剑刺出,长剑透胸而过。
我担心师傅,顾不得感叹何大夫夫妇大仇终于得报,一剑刺入旋即又狠狠拔出,杀向唐锲。
入耳的,是豪强最后的惨笑,“逍遥兄,我在下面等你……”
当今武林,对于封穴有很多高手都能凭借深厚的内功自行冲破,唯有“金针封穴”至今无人可以破解。这门绝技源自神医世家,虽然我很好奇师傅是怎么学来的,但眼下着实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比起这件事,我更担心“金针封穴”对唐锲无效——毕竟这种事情今天在他身上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不得不说,他确实有这么神奇。
还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唐锲看到了这一剑,但没有任何要躲的意思,也许他很清楚眼下的他根本不可能躲得过。
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要结束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师傅却忽然喝住我:“住手。”
我一愣,下意识地立即止住劲道,长剑指着唐锲的喉咙,有些不明所以地说:“师傅?”
唐锲也有些意外,“逍遥先生该不会以为,不杀我便能从我这里得到‘封喉’的解药吧?”
我恍然,暗怪自己疏忽,唐锲之前说过“封喉”的毒既非见血封喉亦非无药可医,也就是说“封喉”应该是有解药的,我大喜过望,还好我没一剑把他给杀了,不然我可就害死师傅了。
我长剑使劲,剑尖贴着唐锲的喉咙,说:“你把解药交出来,我可以不杀你。”
唐锲失笑,说:“小兄弟,你第一天出来混吗?”
我试图向他表明我的真诚,我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完全没有杀你的理由,如果你把解药交出来,我保证……”
唐锲打断我,说:“我想你搞错了,我并不是怕你食言。”
“而是……”唐锲耸耸肩,说:“我根本就没打算交出解药来。”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为了那种人死不值得。”我进一步劝说他,提醒他之前豪强一见他情况不妙就甩下他逃跑一事。”
唐锲依然不为所动,说:“你还是省点时间,留着准备你师傅的后事吧。”
我当然也知道像唐锲这种人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妥协,但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眼下此地不宜久留,我没工夫再跟他浪费口舌,正想自己动手去搜他身,师傅忽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别浪费时间了,我身体已经动不了了,快背我离开这里。”
我说:“师傅,你等一下,我马上逼他交出解药。”
师傅摇头,说:“不用了,趁着我还没死,快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还是想坚持,“师傅……”
师傅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走。”
我急了,生平第一次违逆师傅,大叫:“没有解药你会死的。”
师傅瞪着双眼,刚想再重复一次“走”,忽然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口鲜血,那血,竟然是黑色的。
“走。”师傅虚弱地说。
我心下一痛,做出让步,说:“那我先杀了他。”
师傅说:“不,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就差说是提前帮师傅报仇了。
师傅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转身便走,但刚走一步,一个踉跄,幸亏我及时伸手去扶才没有摔倒。
我非常无奈,心如刀绞,我完全不理解师傅这么做的缘由,但师傅如此坚持,我只能向师傅妥协,“好,师傅,我走。”我将师傅背在背上,冷冷看了唐锲一眼,狠狠丢下一句话:“我一定会来找你的,一定。”
出了豪强府邸后,我按着师傅指的方向一路飞奔。“封喉”的毒比想象中蔓延得更快,不多时师傅的手便已开始发黑。
我尝试做最后的努力,我说:“师傅,我带你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师傅显得很虚弱,有些吃力地说:“况且,不说大夫能不能治,若要去找大夫,还不如刚刚让你继续逼唐锲交出解药。”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这么做。”我有些愤怒。
“咳咳,那只会白白浪费时间而已。”师傅说:“我很清楚。”
我还想再问,师傅打断我说:“别说话了,专心赶路,左边。”
我心中难过,不明白此时此刻对师傅来说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比他的命更重要。师傅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我不想让他留下遗憾,拼尽全力飞奔,一直到了一处坟地师傅才让我停下,我顿时明白过来,师傅是要看望何大夫夫妇最后一眼。
“在这里。”师傅指着其中一处坟墓,让我放他下来。他背靠在何大夫夫妇的墓碑上,勉强笑了笑,说:“还好,赶上了。”
师傅又指着旁边的空地,说:“我死了后,将我葬在这个位置,记得不要给我立碑,我生前树敌太多,万一被看到,我怕累及何大夫夫妇。”
我心里不是滋味,有些伤感地说,师傅,你当年看着何夫人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
师傅望着我,说,你此刻是什么感觉?
“心……好沉。”我说着,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噙满眼眶。
果然,我还是无法接受没有师傅的日子啊。
我说:“师傅,你为什么不让我逼唐锲交出解药,又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为什么?”说到最后的“为什么”,我忍不住情绪有些失控,几乎是冲师傅喊出来的。
是的,为什么?我想不通,我也放不下。
师傅失笑,忍不住摇头,说:“你真是没有长进啊,我以为在我生命的最后,你会问一些稍微有意义点的问题。”
也许是时间真的不多了,师傅这次不打算给我时间让我自己思考,他接着说:“何大夫的故事,其实我还没有讲完,你曾问过我,你说你是不是在这个故事里……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吧,没错,你就在这个故事里。”
我用力擦了擦眼里的泪水,不停地点头说:“我知道,师傅,其实我早就知道。”
是的,我早就知道。我早就想过也许我就是何大夫夫妇的孩子这种可能,所以师傅才会对我这么好。但对我来说,这件事情已经并不重要了,无论县令还是豪强,都是我亲手杀的,我已报了仇。
师傅猜到了我在想什么,说:“你不会以为,你真的就是那个孩子吧?”
我一怔,说:“难道不是吗?”
师傅失笑,说:“我并没有骗你,他们的孩子确实是个女孩,而且,如果你就是那个孩子,我为什么要对你隐瞒,这件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一愣,这么说倒也是,如果我就是何大夫夫妇的孩子,师傅完全没有必要对我隐瞒。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是……”
师傅笑了起来,他这一笑让我有些恍惚,因为师傅平时笑起来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现在的笑容在我看来竟有几分恶毒,不,更像是在幸灾乐祸,他咳嗽了几声,嘿嘿笑着说:“你好好想想,之前杀豪强的时候,他说过什么?”
我一呆,在大战唐锲之初,豪强是说过一句让我尤其在意的话,但由于和唐锲一战太激烈,使得我很快就抛之脑后,现在经师傅这么一提我立马就想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僵住。
“此刻,想必熊县令也已经被你杀了吧……”
熊县令?
“难道……”我长大嘴巴。
“嘿嘿。”师傅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没错,其实你是熊县令的儿子,就是你之前亲手杀死的熊县令。”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我难以置信,也无法接受。
师傅对我的混乱视如无睹,自顾接着说:“其实当初我给你讲的故事有一个很明显的漏洞,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杀手,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在闯进豪强家里的时候只顾着救何夫人而忘记那个孩子,更何况我之前还收到过何夫人那样的血书。”
师傅接着说:“其实当我赶到豪强家里的时候,便已经从豪强嘴里得知了那个孩子被卖给了九道山庄,而何夫人也并非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我并不想骗她,所以我没有隐瞒,我告诉她孩子被卖给了九道山庄。”师傅看着我,说:“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但是却没能达成,你能想象她的恨意会有多深。”
所谓最毒妇人心,被仇恨所扭曲的何夫人临死前最后请求师傅为她做一件事,当时熊县令也有一个几岁大的儿子,何夫人让师傅把这个孩子劫走,也卖给九道山庄,让他遭受跟她女儿一样的苦难和折磨,待这个孩子长大后,再带他回来,亲手杀死县令,最后再告诉他真相。
师傅望着我,说,怎么样,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真相,精彩吗?
我苦笑,说,非常精彩。
我心里不是滋味,说,那你教我武功?
你真的认为我有教你吗?师傅大笑起来,那笑容是那么的讽刺,“你不妨再好好回想一下,你不觉得那就像是在逗一个蠢货吗?”
“天天对着太阳刺就能练出绝世剑法,这种鬼话你也信,哈哈哈哈。”
我的心脏难以遏制的疼痛起来,那些曾经回想起来很幸福的画面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他们就如同师傅的笑容一般,忽然间黯然褪色,变得那么的恶毒,那么的恶心。
……
师傅,怎样才能成为一个高手?
你拔出剑,刺向太阳,把这个动作练二十万次,你就是一个高手了。
怎么拔剑?怎么刺?刺哪里?师傅你什么都不教我,我怎么练?
你不需要知道怎么练,只需要练,在练的过程中自然就明白要怎么练了。
一直刺太阳吗?
嗯,早上朝东刺朝阳,中午朝天刺艳阳,傍晚朝西刺夕阳……你问题太多了,都问的我忍不住作诗了……
那如果下雨天没有太阳呢?
那就一直刺,刺着刺着太阳就出来了。
为什么要把剑鞘扔掉呢?
为了随时可以更快的刺出一剑,我省去了从剑鞘里拔剑的那个步骤。
师傅,剑也要喝酒吗?
当你跟一把剑相处久了,你就会跟这把剑产生感情,如果你把一把剑当朋友,你喝酒的同时一定也会想和你的剑一起喝的。
师傅,杀手杀人不是要潜伏好伺机找出最好的时机然后再出手吗?
那是别的杀手,我们这种杀手不一样,对我们这种杀手来说,任何时机出手都是最好的时机,既然这样,何必那么麻烦。
……
“啊啊啊啊啊……”我再也回忆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一脚狠狠踹在师傅胸口,“你这混蛋。”我剑指着他的喉咙,一声怒吼。
师傅被我一踹,经受不住,顿时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剧烈咳嗽起来,我顿时又心软了下来,正想伸手去安抚他,“师……”刚喊出一个字整个人跟着又顿住——毕竟还是过不了心理上这一关。
我慢慢又将手收回,也学着他的语气,讥笑着说:“但你却想不到,蠢人也有蠢人的福气,我竟然真的刺太阳刺出了绝世武功。”
师傅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叹了口气,说:“我确实想不到,我随口这么一说而已,竟真的被你练成了绝世武功。”
师傅咳得越来越频繁,他望着我,说:“怎么样,是不是想杀了我为你的亲生父亲报仇,劝你最好快点,待会我死了你可就享受不到报仇的快感了。”
我握剑的手急剧用力,整个手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但就是怎么都提不起来刺出这一剑。
其实我一开始就很清楚,无论怎么样,我都不可能下得去手,我做不到,而且我知道,他知道我做不到。
师傅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我动作,又看到我的剑颤抖不停,嗤笑一声,说:“说起来你跟你那个县令老爹倒还真是不太像呢,至少他不像你这么蠢,也没你这么妇人之仁。”
“不过……”师傅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而且一声比一声重,完全停不下来,根本没法说话,不多时,师傅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然后头一歪,竟然就这么断了气。
最后残留在他脸上的表情,竟是一抹微笑。
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
师傅死了。
我默默转过身去,再忍不住,眼泪如泉水一般不停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
我不想当着这个人的面哭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朝着天空卯足了劲的呐喊,只希望他能来一场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狂风暴雨,以抚慰我此时的心灵。
讽刺的是,苍天就像是在把我的悲剧当做喜剧看一般,阳光鲜有的明媚,且丝毫不知趣的暖洋洋地洒在我的身上。
但,再温暖的阳光,也温暖不了我已逐渐冰冷的心。
“其实我并不在意谁是我的亲生父母。”我说。因为对我来说,师傅便如再生父母一般。
“我在意的是师傅你。”
可是你却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