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一条乡间小径上,这里已经接近战争前线,所以坚壁清野,四周已经没有来往农耕的农民,只剩下些许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麦穗。
现在已经接近寒冬了,天地灰暗阴沉,仿佛预示着不寻常的将来。
无边的阴沉死寂快要碾碎这个人世,就连马车的马儿都不能够跑的安然,车夫艰难的控制着它们。
“我们快到了,这该死的天气又要下雨了。”车夫一边驾驶一边抱怨。
车后没有回应。
这是辆挺破的马车,车夫也显得有些疲惫,他们已经赶了一下午的路,中间只因为吃饭而停留了半个小时,然后一路赶到现在。
“这里靠近前线,我担心会不会有敌人偷袭这里?”车夫朝车后面喊着。
车里还是没有回应,只有马车轱辘的声音。
“我不明白,我常常带人走这条路,有厨子,有战士,也有马夫,他们去前线都能找到事情做。”车夫嘴角上扬,说:“但是神父,你去那里干什么,战场是唯一没有被上帝眷顾的地方。”
“我不知道”车后面幽幽的传来一声,接着他咳嗽了几声。
“我觉得他们可能需要我”沉默了一会儿过后,神父说。
“也许他们在休战之余,会去教堂忏悔自己的罪行。”车夫说道。
“我不知道”神父淡淡的说。
四周弥漫着暴雨来临前泥土散发出的味道,车内也一样,雨水滴答滴答开始落下。
“下雨了。”神父和车夫几乎同时说道。
大雨滂沱,世界都为之混乱。
马车停在一所哨兵营地,这里驻扎着不少士兵,很多刚刚从战场回来,他们簇拥着受伤的士兵,或者推着载满尸体的小车,急匆匆的朝里面走去,守门的士兵无精打采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仿佛司空见惯。
神父从马车里下来,他一脚踩在地上,却溅了自己一脸血,血水流淌在营地里。
“你是多恩神父吗?!”一个军士披着斗篷,对神父大声喊道。
“是我!”神父点点头。
“我们等你很久了,请跟我来,主教已经给你安排好住处了,跟我来吧!”他打着手势招呼着神父,大雨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
神父提着行李,紧跟着他,他们走进木质城堡,从走廊一直往里走,最后又冲进暴雨中,神父忘了自己转过多少个弯,走了多久,最后当他躲到一处屋檐下时,军士打开了房门,两人走了进去。
神父这时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他头发贴在头上,露出宽阔的额头,他抹去血污,显示出平静的双眼和略尖的下巴,虽然这双眼睛现在已经显得有些慌乱。
“你就住在这里,前哨离这里不远,你收拾收拾就请赶快来前哨,我们今天遭到了埋伏,损失惨重,急需能够帮忙的人。”军士有条不紊的说道,他是个年轻人,和神父差不多的年级,却比神父高半个头。
“好,我收拾完马上去。”神父点点头说。
军士点点头,将钥匙递给神父,就退了出去。
神父长叹一口气,他瞧了瞧四周,这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一张旧的羽毛床靠着里面,只有一扇窗户挨着门,另带一套桌椅,这里有壁炉,虽然柴火已经积了一层灰。
神父随后又跟着军士去了一趟医护所,军士名叫瓦瑞,是一名长矛兵,他带着多恩神父来到了镇上一栋大型仓库内,神父跟着瓦瑞,发现这里除了阴雨更盛之外,死气也最浓烈。
偶尔有一些乡下人侧目看着瓦瑞和多恩神父,他们两个很引人注目。
瓦瑞推开沉重的木门让多恩神父进去。
他刚进去就被扑鼻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弄得头晕眼花,接着他看到满地的血,几乎每个人都在哀嚎,一个人被其他人捂着嘴锯掉了受伤化脓的腿,另一个人已经死了,他旁边坐着一个活人……
神父捂着鼻子和嘴,强迫自己不吐出来,他睁大双眼看着这周围的一切,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习惯的。
他们一直忙活到傍晚才休息,军士瓦瑞带着神父来到前哨营地,同行的还有很多护士和士兵,瓦瑞和神父走过前门以及长廊,最后来到营地后部的厨房。
瓦瑞很有礼貌的让神父坐下,然后他则走向烤熟的一大块火腿,切了一些肉,然后接了一些啤酒,回头递给了神父。
瓦瑞大口的嚼着腿肉,显然已经很饿了,旁边其他士兵也一样,然而多恩神父却吃得很艰难。
“多恩神父,你需要多吃点,明天一大早还有很多伤员需要照顾。”瓦瑞说道。
“谢谢,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胃口,今天的肉和血已经够多了。”神父叹了一口气。
瓦瑞耸耸肩,不置可否,他继续大快朵颐。
神父沉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他,说道:“战争进行的怎么样了,大概,多久能结束?”
“这可难说,维吉亚很顽强,不过我们已经取得了优势,虽然我们也损失惨重。”瓦瑞一边吃一边说。
神父深吸了一口气,他焦躁的收了收脚,不安的看着窗外。
大雨似乎永无休止。
多恩神父每天六点就起床去医护所诊治病人,他会一些医术,同时他也尽力的抚平士兵们的伤痛,他试着用上帝的恩泽去化解战士们的仇恨,即使他有时候会怀疑士兵们是否相信这一套。
几乎每天都有重伤的士兵被抬进医护所,也有更多不治身亡的士兵被抬出去,总之,多恩神父的确很快习惯了,很多伤使他治不好的,但他总是避免不了看着他们留着最后一口气舍不得离开,每当这时候,他都会跑出去呕吐,虽然通常情况下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有天深夜他一个人回到住所,在夜深无人的时候,他跪在床前,双手握着胸口的十字架,不停地啜泣,最后嚎啕大哭。
幸运的是虽然前线战事激烈,但始终没有敌人攻破这里,但其他地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有天,一大群败逃的士兵从西边过来,多恩神父也听闻了消息跑出来看,恰好遇到同样惊慌的瓦瑞。
瓦瑞也发现了神父,他喉头动了动,然后停下来对着神父说道:“敌人袭击了伊美尔”
“损失严重吗?”神父瞪大双眼连忙问道。
“那里驻守的士兵挺少,他们很快撤了下来,所以没多少损失,不过敌人烧光了整个村子,村民大部分都死了,也有少部分逃了出来。”
多恩神父听闻后,只是愣愣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几天的确有伊美尔的难民逃到这里,他们因为战乱无家可归,国王也没有保护他们的措施,于是他们大多数被征调为农奴或者士兵。
多恩神父可怜这些人,他常常施舍给他们饭吃,但他也知道第二天早上这些人就会永远的消失在大街上,而成为国王的军队或者领主的奴隶。
总之,成为别人的财产。
有次军营里一个少年被敌人割开了喉咙,他的血流的很多,已经毫无希望了,其他人本打算等他死。但是多恩却一直捂着他的喉咙,一边对他默念圣经——直到他死去。
多恩神父再也忍受不了,他破门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他把圣经遗留在了医护所,正沉默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没有月亮,镇上的人都已经睡去,路上什么也看不见。
他茫然的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留下了泪水,他抬头看见已是自家门口,他有些诧异的同时朝屋门口走去,却发现有人躺在屋门口。
他没有惊动那个人,只是静静的开了门,然后点上一盏灯,拿出了一些面包放在桌上,然后又提灯靠近那个人。
借着火光,才看到这个蓬头垢面的人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少女可能睡得太沉,没有反应。
多恩神父只有用力摇了摇她,谁知她突然睁开眼然后喊了一声,她用尽全部力气,反而把神父推得摔了一跤。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神父赶快说。
少女惊恐的眼神变得警惕,但她停止了后退。
“你饿了吗,我屋里有些吃的,你要进去吗,屋里还有壁炉,暖和一些,我是这里的神父,你也是从伊美尔村来的吗?”神父缓缓站起来,躬身说道。
少女点点头,说道:“抱歉,我不应该睡你家门口,但是我实在是找不到别的地方了。”
“起来吧,快进来。”神父说完,拉起少女,就走进了房内。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就跟了进去,
屋内家具简单,却被收拾的很整洁,神父正蹲在壁炉边生火,桌上有一条面包和一杯饮料。
闻到了面包的麦香味和饮料的甜味,少女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你快吃吧。”神父温和的说道,他已经升完了火,正在添柴。
少女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起来,她端起酒杯,正准备往嘴里送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慢慢放下了酒杯,继续吃着面包,她小心的朝神父望过去。
神父已经让壁炉整个燃烧起来,他拍拍手,站起来说道:“你赶紧吃,吃完了快逃离这个地方,我知道军队和贵族喜欢抓你们。”
神父说完就躺在了羽毛床上,双手捂着眼睛长叹一声,随即闭目养神。
“你也知道,我无论如何,迟早都会被抓住的,你还不如直接喊他们来把我抓走。”少女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神父说道。
神父表情僵硬了起来,他起身坐起,然后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一晚。”
他说完就站立起身,从柜子里找来一条毯子,然后躺在壁炉前的躺椅上,把毯子盖在身上,又闭上了眼睛。
少女好奇的打量着神父,神父的脸在壁炉摇曳的火焰下闪闪发亮,他衣服简陋却整洁,相貌普通却干净,她不禁多看了会儿,然后才回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她又瞥了瞥那张收拾整齐的羽毛床。
“这儿有水吗?”少女一边吃一边问道。
“院子里有个水井,旁边有木桶。”神父闭着眼,指着门外说道。
“我的衣服太脏了,能借我一套衣服吗?”少女又问道。
神父随即长叹一声,然后说:“就在衣柜里有。”
神父觉得房间里安静的出奇,便睁开眼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
难道她已经走了?这时神父听到了院子里的水声,然后是些很细微的声音,十几分钟过后,门被推开了。
她走了进来,她现在洗干净了头发和肌肤,她的皮肤白净,头发有些混乱的披散着,但仍能看出她挺秀的鼻梁和机灵的眼睛以及那优雅的下巴,神父的长袍在她身上显得大了点,却更能显示其高挑的身姿。
神父惊呆了,少女却像猫一样窜进被子里。
“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把这里弄脏了。”少女疲惫的说道。
神父怔了半会儿,然后吹灭了灯,他坐在藤椅上面对着壁炉,炉火勾出其不平静的面容。
毯子和炉火都很温暖,也很令人愉悦,疲惫一天的倦意袭上眼皮,多恩神父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神父就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有了黎明前的灰蓝,炉火已经熄灭,神父觉得全身僵硬很不舒服。
多恩很年轻,他还未满21岁,不过这藤椅和薄毯却影响了他的安眠。
多恩神父挣扎起身,他扭头看了看少女,她还睡得很沉,头发杂乱的盖在脸上,整个房间只听得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他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块面包放在桌上,然后又给杯里参满了饮料——这本是他每天夜里消遣的东西。
最后他悄悄掩上门。
这一天还是惨淡的一天,收复伊美尔一战又是一场硬仗,其中受伤的士兵数不胜数,但瓦瑞告诉多恩神父他们最终还是收复了伊美尔,维吉亚王国的军队被逼得再次收缩了防线。
“如果每场战斗都像今天这样,我简直无法想象哪天我们才能打完这场该死的战斗。”瓦瑞最后抱怨说,他的左臂也被长剑划伤,所以要在医务所休息5天。
但是神父没有太过担心,他在想如果这样的话,那个少女是否能够安然回家了?她会不会现在已经离开了?
见神父脸上一阵忧郁的表情,瓦瑞很是惊奇。
神父下班前去了趟厨房,这时厨娘已经下班了,他学着那些士兵的样子在猪后腿上切了一大块肉,然后脚步有些匆忙的往住处赶。
他抬起头看见屋里没有亮光,他停在原地一会儿,又才无精打采的继续推门进去。
他推开门,一束蜡烛的光亮立即照在他脸上,他心里。
少女穿着一身洗干净的蓝色长袖束腰长裙,头发往后梳成长长的马尾,露出挺秀的额头,正站在桌前等待着,她看着神父眼睛里露出了欣喜。
“你……”神父迟疑的问道。
“你回来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吃的,用料都是我从你柜子里找的,希望你不要介意。”少女赶在神父前面回答说,她显得有些紧张。
多恩神父呆呆的点点头,他提起了那袋肉。
“你带了夜宵?!”少女惊喜的问。
“嗯”神父答道,然后他把肉放到餐盘上,然后他缓缓坐下,很不习惯的拿起刀叉,他看着眼前这些准备好的食物,餐具以及蜡烛还有温暖的壁炉,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神父,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吃到一半的时候,少女问道。
“多恩”神父吞吞吐吐的说,他抬起头,透过烛光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翠丝,很高兴认识你,多恩,这是破晓的意思吗?”翠丝彬彬有礼的微笑道。
“嗯”神父点头说,“翠丝,你今天一直都在这儿吗?”多恩神父接着问道。
“嗯,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多恩。”翠丝神色不安的说。
“翠丝,我有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伊美尔已经被收复了,或许你能够回到家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多恩神父说道。
翠丝听完便沉默了,随后她苦笑一声,然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我不是想赶你走,翠丝,你想住多久都可以,我只是为你着想。”神父说道。
翠丝沉默了很久,最后强笑着点点头。
晚饭结束后,翠丝抢着收拾了桌子,然后她很乖巧的拿起毯子睡在了躺椅上。
神父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然后他睡在了羽毛床上。
他忘却了白天的一切不安,今晚他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翠丝很早就起来了,她给多恩准备了一些早点,在多恩醒来的时候还点燃了壁炉,并帮他折叠好了被子。
通过翠丝的谈话和举止,多恩认为她来自一个良好教养的家庭,虽然他有些惊讶,但他也默默的接受了翠丝为他做的一切。
翠丝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会在做些什么呢,她也不敢出去,生活一定很无聊吧?
“你有什么心事吗,神父?”瓦瑞不止一次的提醒神父莫要走神。
“没有,抱歉。”神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逃避道。
瓦瑞只是笑了笑。
经过先前激烈的交锋过后,维吉亚和帝国都收敛了下来,战事转为僵持阶段,所以并没有什么新的伤员送来,最多是偶尔中了猎人陷阱的倒霉士兵,瓦瑞也调到了前哨守护的职责。
“神父,你适应的很好,先前来的几个都忍受不了,不是借口生病回家,就是直接逃走了。”瓦瑞说道。
“我家就是附近的,所以逃也没用。”神父说。
看见瓦瑞震惊的表情,神父连忙解释道:“在伊瓦哈德,我从小住在那里。”
“啊,那可是个富裕的地方啊。”瓦瑞笑道,“我没想到你也住在这附近,一般你这种教职人员都来自南方。”
“我从小被送到神学院,长大后一直都在南方,一直没有怎么回来过。”多恩说道。
“欢迎回来,虽然现在这里一团糟,不过,最开始见到你我就感觉你很亲切,我一直觉得你很像我们这里的人。”瓦瑞拍了拍多恩的肩膀,友好的笑道。
“谢谢。”神父说道。
到了晚上,神父早早的回到了住所。
和昨天一样,翠丝给她准备了面包和酒,他也照旧带了好多肉回来,但是神父注意到她有些不太开心,没有了昨晚的那种笑容。
吃完了过后她还是提前睡到了躺椅上,在神父准备就寝时,女人忽然说道:“很抱歉,我之前不知道你睡椅子这么不舒服,早知道我绝不会让你第一天睡椅子的。”
“睡椅子是挺冷的。”神父说道,他喉头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后面几天翠丝都是这样,似乎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
直到有次神父中午的时候有事需要回去,他靠近门的时候听见了哭声,然后他推开门看见翠丝一个人正趴在床上,埋头痛哭。
“你怎么了?”神父惊讶的问道。
翠丝仍旧在哭,不过她渐渐平息了下来。
“你会赶我走的。”翠丝哽咽的说。
“我怎么会赶你走呢,我说了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神父连忙说。
“虽然你现在没有,但最后你一定会赶我走的。”翠丝说。
神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到她身边,把手请放在她的肩头,怜悯的说:“你跟我住在一起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可以睡藤椅上,或者哪里都行,我可以给你洗衣服,做饭,只要你让我做我都做。”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圈很红,脸都哭花了。
神父慈悲的眼神中却混杂着痛苦的抉择,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想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吗,回去伊美尔然后一个人饿死,或者被抓走,或者被那些混蛋维吉亚人给抓住然后折磨致死?!”翠丝说到后面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神父很看着她无助的眼神,他想到了那个被割喉的少年,那个无论怎样都救不回的生命,他想到那些流落街头,接受他施舍,最后被带走的难民。
然后神父点了点头。
翠丝不敢相信,她突然平静了下来,瞪大双眼,最后问道:“真的吗?!”
神父又点点头。
翠丝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痛,她一下子拥抱住了神父。
神父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她的下巴落到他的肩上,最开始他有些吃惊,然后他适应了这个,然后露出了由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