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8年洪水留给我的印象不多,只记得雨一直在下,外面湿漉漉的,家里偶尔漏雨,妈妈夜里起来找些盆罐盛住,叮叮咚咚,好不扰人清梦。听说我家被化为蓄洪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到处都会有水?那我就不用偷偷出去趟水玩了,肯定还可以捉虾摸鱼,想想就有些小期待呢。
宿舍大院占地十亩,很大,超大,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二形容词。爸爸经常出差,我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妈妈不约束我在哪玩,只要不出院子,在哪都行。那时候院子里只有我们兄弟两个小孩儿,我和弟弟颇有占山为王的感觉。大院有门卫,旁边宿舍楼的双胞胎偶尔跑到院子来玩,我就会像被侵犯领地的小老虎,凶猛的扑上去,捍卫我的属国:这是我的院儿,不给你们玩!
院儿属于爸爸所在的车队,属一个长途运输单位所有,那几年慢慢不景气,车队里好多东西荒废下来,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巡视自己领地。我爱带着弟弟去爬大油罐,从第一个跳到第二个,从第二个跳到第三个,乐此不疲。它们是我的座驾,是我的大船,我跟它们一起乘风破浪,就是锈了点,老大一股味儿。油罐的盖子可以掀开,只是没有下去的楼梯,那时候我还是个胆小鬼,怕黑又怕高,从来不敢下去。
在我们的幻想里那里面一定有一只碧眸犬齿,须发贲张的野兽等着下来的勇士,假如没有手持利剑,没有身怀绝世武功,那多半是要死翘翘的份。为了防止野兽从油罐里跑出来,我们合上了翻盖,并立下盟约,只有在有了宝剑铠甲的时候,才能下到这个黑暗的牢笼去,打败怪兽。
只是几乎每个星期,我们都要打开油罐的盖儿,瞄一瞄瞅一瞅,看看雨天渗进去的水能不能印出我们小心翼翼的脸,听听那空洞的罐子里是不是会传来我们期待的嘶嚎。
院子里有个小池塘,有个小假山,有些小鱼,还有个小小的我。我常偷偷跑去走池塘的围栏,一边惊恐的害怕掉进水里,一边享受恐惧后的兴奋。弟弟就不一样,从小就胆子大,两三岁就要飞,自己扒着梯子就上了楼顶,这可完全不是我敢想的,我猜测我爬到一半就会掉下来吧?或许能爬到楼顶,我也会吓的哭出来,搞不好还要晕厥。
那时候,院子里有一排房子有露天走廊,走廊上爬满了葡萄藤,只是品种不好,结的葡萄很小,偶尔会有些长到成熟,红紫色的一串一串,我们便迫不及待的用竹竿打下来,酸酸甜甜,吃的好不开心。
除了葡萄,还有一颗桑树。我不记得第一次吃桑葚是什么时候,但是有一次妈妈带我们从外面回来,看到一树的桑叶,念叨了一句什么,没多久就用簸箕盛了一堆红红紫紫的小果实回来给我们吃,我爱吃红色的,紫色太甜,弟弟看我要吃红色,也一个劲的要,可惜他个矮体弱,岂能与我争夺成功呢?
(二)
那时候夏天也不像现在热,兴许是我还没发育出对温度的敏感器官,总感觉不到有多热。夏天了,一个短裤,一双拖鞋到处跑,这一年在换牙齿,门牙被人家搬走抵账啦,害我说话都漏风。弟弟一如既往跟着我,他头大身子小,家里觉得他像个非洲难民:非洲在哪里?不知道,也许在另一个城市?也许那里的小孩子和我弟弟一样,都很瘦吧。
我胆儿小, 从来不敢晚上出去上厕所,小解还好,分分钟啦,我从一数到十就可以解决,直接冲回家就行。要是出大恭可就要人命了,那些鬼呀妖怪都是晚上最活跃,而且上厕所最容易被偷袭了。弟弟这个时候从来不念着我的好,每次要他出来跟我作伴,他都不情愿,要我许诺好多承诺才答应,有时候不管我说什么都不出来。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出了门,他还要跟我读秒,一般数到30他就觉得好久了,这个时候我只能发挥我的特长:你数快了!一秒钟有两个停顿,你要这样子来,一,一点五,二,二点五,三,三点五……数到60吧!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我马上就好!
夏天要乘凉,金乌西沉,暮云四合,院子里就要开始开茶话会了。我爱听大人们讲故事,可是大幺幺总是爱吓我,说有妖怪要吃小孩,还要我叫她师父。每次茶话会,我都要趁大家还没坐下时,飞快的把椅子围成一个小圈,自己再搬一把小板凳坐中间,不然墙角的公鸡精来抓我怎么办!可惜听不了几个故事,弟弟就要吵着睡觉,我后背的冷汗还没干呢!怎么能进家里去,黑漆漆的好可怕。
那时候我不怎么做梦,家里电视也不准看太多,没事儿只有翻书看,可是翻来翻去都是那些连环画,早就看腻啦。可惜我识字少,不知道妈妈他们看的故事会讲的是啥。曾有一本武功秘籍,我不小心在角落里看到,简直像做贼一样偷偷拿出家看,可惜全是不认识的字。说好多看字典多认些汉字就来开始我的一代大侠之路,可我再找到藏秘籍的地方时,它已经不翼而飞。
(三)
有一个四川的叔叔送了我一只白色狮毛狗,叫维维。这是我的第一条宠物。小狗很乖,会跟我们握手,还会作揖。弟弟睡觉都要抱着它。
院子里那时候来了个女孩儿叫兰兰,也很喜欢我的狗,经常要跟我们一起玩,过家家的时候,她是我的老婆,所以我理所应当的将维维借给她玩,终于铸成大错。她将小狗锁在自己家不让它回来,然后谎称是带出去散步,狗狗趁她不注意逃跑了。
我伤心了一段时间,但是忘性大, 过了一段时间就慢慢淡忘这件事。
好几个月后,院子里突然来了一条灰不溜秋的小狗儿,看到我就往我身上扑,对着我叫。它脏兮兮的,样子好可怕。于是我往家里跑,它就在后面追。狗狗跟着进了我家的门,缩在角落里不出来,我拿棍子戳它,它只是轻轻的叫,死也不肯挪窝。
我有些害怕。
它看着我,死死抵住墙角。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了一声:维维。
它站起来,摇了摇尾巴。
我哭着跑去找妈妈,妈妈跟过来看。也不知道它在外面受了多少苦,一身泥泞,有些毛都掉了,肚子上烂了好大一块。
我求妈妈救救我的小狗。妈妈说等你爸爸回来,带它去医院。
我蹲在那里看它,它变丑了好多,身上还有怪味儿,我想摸它,手伸出去却又缩回来,反反复复。
它只是望着我,偶尔摇一摇尾巴。黄黄的灯光落在我们身后,只有我们俩在朦胧里对望。
晚上爸爸回来了,带它去打针。可惜为时已晚,长大后妈妈告诉我,那时候维维已经烂到了脏腑,已经回天无术了。
爸爸埋了它。
妈妈说: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很沉默,看见狗狗就绕道。
那一年,大概就是97年的夏天。
或许后来,她又回来过呢?我想我们之间的缘分,应该已经偿还过了。
很多年以后,我回乡下。在外婆家读小学。外婆家斜对门有一户姓苏的人家。苏家的小男孩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同桌。每天早上我五点多起来,洗漱完毕之后去他家窗户边喊他,苏伯伯会应我一声,然后喊他起床。他会把热水瓶里面的水倒出几杯,歪着脸盆打湿毛巾,擦擦脸,然后和我去学校。
苏家有一条很凶的黑狗,我都不敢去他家。多数时候我是站在门外。除非伯父伯母把狗狗拦在角落,然后苏杉站在我旁边,不然我可不敢进他家门。
我在外婆家住了半年,然后再次回了乡下,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跟杉杉见得少了,每次来外婆家玩,我都会第一个去拜访他家。
杉杉也挂念我,于是将家里的黑狗生下的小狗送给了我一只。我带回乡下,取名赶山。
赶山很乖,每次我进城,或者去临村玩,又或者从学校回来,它都会在离家几百米外的高坡那里等我。看到我就冲过来,对着我摇尾,围着我裤脚打转。
可惜,它依旧是走了。乡下公路上车来车往,赶山被撞倒几次,似乎脑部有了创伤,智力越来越低下,唯独还是会在土坡那里等我回家的习惯没变。一年腊末,它倒在坏人们的毒药之下。
至此,我再无养狗的念头。
(三)
人总会记住自己想记住的。我对于爱别离的最初印象,是源自死亡的恐惧。
小的时候母亲有胆结石,很多年没有做手术,每一次疼起来她都要捂着肚子在那里哼哼。我不记得她有多少次疼痛发作,唯独记着有几次她疼得晕过去,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不记得她晕过去前我在做什么,也不记得她醒来后我做了什么。我只记得她一动不动,我摇她胳膊,她不回应我;我喊妈妈,她不应答;我伏在她胸口听心跳,那里若有若无。我都记不起那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只知道那是被恐惧笼罩的噩梦。她好像在那一瞬间离开了我,我坐在床上,就好像坐在空旷的荒野。
我可是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长大的人!
在我的哭声中,妈妈醒了过来,她都没有力气来抱抱我,只是叹了口气,对我说:“你就不能让我多休息一会?” 如此循环往复,好多次好多次。可每一次,对于我都是天塌地陷的恐慌。
为什么人世间,总会有爱别离呢?
五)
父亲是个司机。
也不记得对于货车最早的记忆从哪里开始:看照片,有站在他老式货车上扶着他肩的拍照,还有在车旁边憋不住了去尿尿;看记忆,有他半夜回来,我从床上爬起来问他礼物在哪里,他拿出自己夹克的内衬背心敷衍我。
再想想,大概还早一些时,我在幼儿园时午睡总尿床,看护的老师拿我没办法,只能通知家里,爸爸中午来把我从床上抱下来,给我换干的秋裤毛裤和棉裤。
唉,谁叫老师说,睡午觉不准起床不准动呢?被发现我醒着可是要被骂的呀,那我还不如尿床来得自在。
现在想来,那时候可没什么手机,是打了谁家电话吗?出完差回家都要儿子喂饭的大懒虫爸爸,是怎么冒着北风给傻乎乎的臭儿子送衣物的呢?
再大一点,院子里小孩子多起来。爸爸的货车换成十六轮的。有时候车头朝着屋,有时候车尾朝着屋。他老出差,我时常看不见他。他总说我考满分就带我出去玩,带我去黑龙江,带我去边境线,但都没实现。
我爱偷偷溜进他的车,坐在驾驶座上,把离合器摇来摇去,探出脚去蹬刹车,用手拍喇叭,左右摇晃方向盘,好像我也能控制这个大怪物一样。
货车靠近驾驶室的地方有一架固定的梯子,可以顺着往上爬到驾驶室的车顶。站在那上面,一定就像个大人,一览众山小。
我约着小伙伴去爬,兰兰是女孩子,不敢;弟弟太小,又有前科,不能让他上来。但事到临头,我又不敢认怂,只能硬着头皮往上。
越往上爬,好像下面的声音越小,我不经意间往下看了一眼,有点害怕的同时,又觉得兰兰变得更小了。
她问:上面感觉好不好?
我……我还没爬上去啊!
我觉得已经很高了,比我爸爸都高!她在下面大声喊,好像我在楼上玩,妈妈在楼下喊我回家吃饭一样。
我爬上了车顶,却战战兢兢地不敢站起来,蹲在那里不敢抬头,好像来个风就会把我卷跑。
兰兰在车下等我,弟弟也是。
要不我站起来看一眼?
我在心里打鼓。
可是好高啊!
都上来了,不看一眼不甘心!
我贴着货箱壁慢慢起身,两只手抓着货箱外的帆布,两只脚往上蹬。
好,视线往上移一点,再往上移一点,再往上移一点……
我……
哎哟,我看到屋顶上的瓦了!可是好高啊!
我要下去!
我慌忙蹲下身子,挪到梯子边,差点脚滑下去。三步并着两步,蹭蹭的往下走。爬到一半,恐惧还揪紧着小心脏,干脆跳了下去。
哎哟!
我跳到了炭渣上,脚后跟被凿了个大洞,好痛!好倒霉!
恐高碰到怕血,这还怎么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