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阮第二次踏入栖云庄。
为她引路的仆人,还是上一次那个,但对她的态度,却明显不一样了。
“这边请。”仆人很冷淡。
她也不在乎,大摇大摆跟着,一路穿过几进庭院,每遇到一个仆人,看她的眼神都很鄙夷,甚至有敌意。
这落差还真大。
想她第一次来,整个栖云庄上下,个个礼敬有加,一口一个夏大夫,可都是出于真心。而现在……嗯,也是出于真心。
夏阮笑了笑。
有什么关系?她才不在乎。只要有钱赚,地狱她也不怕,何况一个栖云庄?!更何况,她这一次来,又不是自己倒贴,是被请来的。
蔺大公子请的。
一想起这事儿,她眼角又一抽。
冤家路窄,这话一点不假,就连入山收个药草,都能碰见瘟神。偏偏她医术高明,几颗药丸下去,让瘟神刮目相看,才有这二次入庄。
说来好笑。
上次把她赶走的,正是他;这次又请她来的,也是他。为了那个病猫弟弟,他倒不怕折面子。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病人还是那个病人。
她大模大样走进去。
房内有两个人,看见她都一愣。而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桌旁,大大咧咧一坐,跟那二人大眼瞪小眼。
其中一个脱口:“谁让你进来的?!”
她瞥了下那人。
这小厮上次见过,好像叫茗砚,专门伺候病猫。病猫主子还没发话,他倒叫得响亮,才懒得理他。
她充耳不闻,又看向床上。
病猫坐在床头,拥被抱膝,也正在看她。
不得不说,这是个雅致的少年,如果没有病,定会倾倒不少女孩。
可惜了呢。
她目不转睛,端详那张脸。
他的气色全没好转,雪白雪白的,好像能透明。看来赶走她之后,来诊治的那些大夫,才真正都是庸医。
“看什么看!”茗砚冲过来,挡住她视线,“你这个骗子,还敢来栖云庄?快点给我滚!不然把你打出去!”
狐假虎威。
她掏掏耳朵,懒得给个正眼,索性起身绕过他,直接坐到床边。
“五公子,好久不见。”她满脸堆笑说。这个才是病人,是金主,是重视的对象,至于其他那些,全当没有看见。
“夏大夫。”病猫也对她笑笑,“你是来给我看诊么?”
“当然了。”她笑容可掬。
病猫还没说什么,茗砚已经又冲过来,指着她嚷:“你当我们傻么?!像你这种骗子,哪个吃了猪油糊了心,才会又找你来!”
说得好!
她点头,终于正眼看去:“那个吃了猪油糊了心的,正是你们大公子。”
屋里清静了。
大公子这三个字,好像一道禁令,禁住了一切杂音。果然抬出那瘟神,就能镇住场子。她悠悠一笑:“五公子,诊脉吧。”
病猫很配合。
其实,他真是一个好病人。虽然自幼病弱,但一点也不颓丧,不像那些自暴自弃的人,不是恨天恨地,就是自怜自哀,灰扑扑没一点色彩。
他是清新的。
一个人的心境,能从眼中读出,而他眼眸清澈,没有一丝晦暗。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样,这一次见他,还是这样。
她上次是被赶走的,连仆人们都知道,他肯定也知道。这一次她又来,仆人个个冷脸,他却仍微笑有礼,真不知该说他修养好,还是脾气好。
她对富家公子,向来没什么好感,但对这个病猫,倒还有点欣赏。
诊完脉。
她回到桌边,写下一帖药方:“先抓三副,吃三天。三天之后再看是否调方。”说完就要走,拉开房门忽又回头:“还忘说一件事,大公子请我在此暂住,你若有什么不适,随时可来找我。”
茗砚顿时黑了脸。
她满意一笑,迈出门槛。
“夏大夫……”
她闻声回头。
病猫正看着她微笑:“能让大哥两次相请,夏大夫必有过人之处。我沉疴已久,以后就劳烦夏大夫了。”
“客气。”她说。
房门关闭。
屋里静悄悄,又剩下两个人。茗砚垂手侍立,抬眼偷觑公子。公子靠在床头,勾了勾手指。
他立刻捧过一只木匣。
木匣里有什么,不用看也知道,他低头站在床边,大气儿也不敢出。木匣响了一下,公子窸窸窣窣动着手。
“夏阮又来了,还真意外呢。”公子喃喃自语,声音轻柔得吓人,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你说,大哥是不是转性了?得罪蔺家人的人,哪个有好下场?偏这个夏阮,都已惹到我头上,居然不去追究。大哥真不疼我。唉……算了,果然不能指望别人,还是我自己来吧。像她那种黑心的女人,就该把心挖出来。茗砚,你说对不?”
“对。”他立刻说。
“就是呢。”公子很满意。
啪!
木匣又合上。他立刻接过来,捧着走出屋外。
外面阳光温暖。
他打开木匣,身上却一阵寒。匣内有一只小鸟,已被开膛破肚,小小的心脏丢在一边,似乎还在跳动。
茗砚打了个寒战。
整个栖云庄上下,人人都怕大公子,他也怕,但真要论起来,他其实更怕五公子。
02
夏阮回到客房。
房门一关,她无奈一叹。
这次亏大了!因为这第二次来,诊金虽一分不少,但克扣药材的事儿,是不能再干了。
真是不甘心。
蔺如漠那瘟神,想必算准她不敢再犯,然而她……确实也不敢了。一旦知道惹不起,她就绝不会再去惹。
她无奈地趴到床上。
栖云庄、蔺家人,这两样都烦透了,还是尽快医好那病猫,赶紧离开这里。虽说这里好吃好住,但她就是不舒服。
夜深。
月光照入窗棂,照在夏阮床前。
她翻了个身,朦朦胧胧一激灵,身上好像变冷了,抓了几把,没抓到被子,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好黑。
周围有月光,眼前却很黑。有个什么东西,正好挡住月光,影子投在她脸上。
她一下睁大眼。
是人!
一个人站在床前,背向月光面对她,黑魆魆看不清样子。
“……”她惊叫。
可惜没叫出来,才刚张开嘴,脖子就被掐住,那人忽然倾身,欺近她面前。月光没了遮挡,照在那人脸上。
一张雅致的脸。
脸色白得透明,几乎和月光一样,脸上毫无表情,比月光还要清冷。
蔺如含!
竟是那个病猫!怎么会是他?!夏阮拼命挣扎,两手掰住他的手,试图拉开他。
可是拉不动。
她躺着,他站着,他浑身的力量,几乎都压在手上,而她被他扼住,已经快要窒息,根本使不出力。
头晕眼花中,银光一闪。她看见他抬起一只手,手中有一把小银刀,刀尖反射月光,在她的眼前晃。
她拼命挣扎。
但没半点用,颈上越来越紧,小刀越来越近,刀尖正对咽喉。
死了!
她已快失去意识,只想到这两个字。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这样死去,死在一个病猫手上,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这么莫名其妙。
天下第一冤死鬼非她莫属了。
扑通!
身上忽然一重,颈上却忽然一轻。病猫晃了一晃,一下倒在她身上,像忽然失去意识,忽然就睡过去了。
他的手随之一松。
扼住她的手松了,举着刀的手也松了。刀尖忽然就落下来,扑哧一下,深深扎入她肩头。
疼!
她顿时飙泪。
剧痛从肩头直达心底,可心底却在庆幸,幸好这一刀偏了,没扎在咽喉上!她忍着疼,正想推开身上的人,门口忽然一阵吵。
“在这里!”
紧接着呼呼啦啦,一群人冲了进来。
夏阮不由傻眼。
她可是个姑娘!这是她的卧房!深更半夜的,先来一个扎她一刀,又来一群大呼小叫,把她当什么了?!
“你们……”连疼带气,她快晕了。
可来人根本不理她。
一群人全围着病猫,七手八脚抬起他,安放在带来的软椅上,然后看也不看她,风一般就走了。
只剩下一个茗砚。
“夏大夫……”茗砚这才看向她,“你没事吧……啊!你流血了!”
她瞪着他。
她都快被杀了,居然这才看见!她正要发作,对面竟已换了话题:“夏大夫,你别怪五公子,他不是有意的,他也不知道……”
“我知道。”她说。
看那病猫的样子,猜也猜得出来。她曾听师父说过,但没亲眼见过,没想到第一次见,就是个危险病例。
“夜游症?”她问。
“嗯。”
“多久了?”
“很久了。”
“没治过?”
“没治好。”茗砚挠挠头,略带歉意说,“平时都有值夜,会看着五公子的,今夜一时疏忽,对不住夏大夫了。五公子对夜游的事,自己并不知情。夏大夫,希望今夜的事,你不要对他说,会吓到他的。他身体太弱,心又太好,我怕他受不了。”
她眼角一抽。
她才被吓到好吧!不但被吓到,还差点就死了!这种请求算什么玩意儿?这样是非颠倒也是够了!
对面见她不说话,认定她已答应,感激地点点头,风一般离开了。
夏阮再次傻眼。
她受了这么深的伤,流了这么多的血,对方竟似忘记一般,半个字也没再提,居然就这样走了。
走了!
整个栖云庄上下,果然全是混蛋!
03
翌晨。
夏阮连早饭也没吃,就先去了后院。
后院有个少女,正在那里浇花,一看到她,立刻眉开眼笑,奔过来拉她的手:“阮阮,你来啦!”
她挥开那双手,怒气冲冲问:“你那个黑风呢?”
“在书房。”
夏阮一进书房,就看见蔺如漠。那瘟神坐在窗边,正在低头翻书,见她不请而入,脸色顿时冷下来。
可她不怕了。
比起昨夜那一刀,这种脸色算个屁!
“我说蔺大公子,你也太不老实了。”她大步过去,跟他大眼瞪小眼,“想让大夫治病,就得配合懂么?不能隐瞒懂么?一边想治病,一边又遮掩,这样很好玩?”
她可差点死了!
“你在说什么?”蔺如漠看着她,冷冷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那个五弟除了先天病弱,还有夜游症?”她质问。
夜游症?
蔺如漠一愣。老五有夜游症?他怎么不知道。
“哪个胡说?”他皱眉。
还想隐瞒?!她一扶额,无奈道:“你放心,你家下人都很忠心,没人来向我告密。怪只怪我运气坏,昨夜五公子发病,差点就杀了我。一刀扎在我身上,几乎深及骨头,血染了半个袖子。我现在都抬不起手来,疼得钻心!你看看我的脸,不觉得比擦粉还白么?!”
蔺如漠没说话。
夏阮看着他,越发来气:“蔺大公子,我虽然医术好,但也是个凡人,不是大罗神仙,不会未卜先知!你要想五公子病好,就得对我坦诚!不然将来治不好,可别又说我是庸医!这个锅我不背!”
她气冲冲走了。
蔺如漠仍没说话,一直看着她出门,才慢慢叹口气。
老五么……
夏阮离开书房,才刚踏入跨院,眼皮就一跳。玉兰花树下,有个人正独立出神,手中拈着一片花瓣,手指比花瓣还白。
她忽然觉得,肩头更疼了。
“夏大夫。”那人看见她,微笑点头,“昨夜睡得可好?”
问得真好!而且由他来问,简直不能更好。她苦笑一下,慢慢走过去:“还好,多谢五公子关心。”
“那就好。”他笑笑。
她看着他,忽然问:“五公子睡得好么?”
“很好。”
“可做梦了?”
“没有。”
“五公子平时多梦么?”
他摇摇头,淡淡地笑:“梦不但不多,几乎都没有。我甚至有点怀疑,我大概睡死了,所以不会做梦。”
果然。
师父也说过,患夜游症之人,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她望着他的眼。
昨夜的这双眼,黑沉沉不见底,冷冰冰没温度。可是现在,澄净又和煦,恬淡又温柔。若非亲见,她真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想想还真有点可怕。
“夏大夫?”
“啊?”她回过神。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立刻说,“我在想药方,刚有点走神。五公子,我去药房看看,给你调几味药。”
“我送夏大夫。”
“不用了。”
两个人推让之间,他好像踩到树根,脚下一绊,就冲她歪倒。他慌忙中一伸手,正扶在她肩上。
不偏不倚正中伤处。
好疼!
她倒吸一口气。
他整个人不稳,支点全在她肩头,五指一收,重重捏住伤口。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已陷入肉里,在原本就深的伤处,要命地又补了一下。
这比昨夜还疼!
扑通。
他没有跌倒,她却跌倒了。
“夏大夫!”他吓了一跳,俯下身问,“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她摇摇头。
伤口实在太疼,她已说不出话,只是不停流汗,好像每条神经都在颤抖。肩头忽然热乎乎的,她知道,伤口又流血了。
“夏大夫,你怎么这么多汗?”他还在问。
“我……有点……热……”她咬牙站起来,转身就走,“我没事……先走了……”
夏阮走了。
蔺如含笑了。
疼的滋味儿很过瘾吧?这个黑心庸医,骗钱骗到他头上!希望她忍疼的本事,能跟她贪财的胆子一样大。
这样才有趣。
他悠悠含笑,悠悠踱出去。今夜再扎她几刀,这次扎哪儿好呢?
夜半。
月华如水银泻地,地上有一个人影。
蔺如含心情很好。
小银刀在他指间,反射着清冷月光,像一条小银鱼。他把玩着小刀,穿过一进院落,又穿过一进院落。
夜寂静。
他忽然停下了。
前面那进小院,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可没想到,院门口竟有个人。这深更半夜的,除了他,还有人这么闲?
他走过去,看清那个人:“大哥?”
这还真意外。
大哥看看他手中的小刀:“老五,你别胡闹。”
“我才没胡闹。”他很不满,“我是在做该做的!大哥,栖云庄的威严,几时这么不值钱了?如果我没记错,对于得罪我们的人,大哥从不手软,为什么夏阮例外?她打着名医的幌子,诊金高得吓人,这也就算了。可她在配好药剂之后,私扣下里面的珍贵药材!大哥,她是在拿我的命当耍!可你居然放过她,我实在不明白。似她这种黑心庸医,就算送官法办,也是理所应当。何况,我不过出口气,本就是她活该!”
“不对。”
“怎么不对?”
“她不黑心,也不是庸医。”大哥说,“老五,夏阮精于医术,对你很有好处。你别再胡闹,否则,拿你性命当耍的不是她,而是你自己。”
“可是……”
“还有!”大哥打断他,“你别自以为是。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光看表面,你所看到的部分,未必就是全部,更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许再胡闹了,不然我不原谅。”
大哥丢下警告,走了。
04
第二天日上三竿,夏阮才起床洗漱。
昨夜又没睡好。
尽管锁好所有门窗,她还是不能安心入睡,总担心一个疏忽,那病猫又从哪儿钻进来,提心吊胆一整夜,黎明才小睡了会儿。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肩伤还很疼,手臂仍抬不动,她胡乱吃了点东西,拎上药箱就往外走。不料在大门外,又遇上那病猫。
“夏大夫出去?”他问。
“嗯。”她点点头,看向停在他身后,那辆华美的马车,“五公子也出去?”
“今天天气好,出去透透气。”他看着她笑,“夏大夫要去哪?我捎你一程可好?”
当然好了!
有钱人的光,不沾白不沾。她毫不客气跳上车,对他笑笑:“多谢了。”
马车很稳。
两人坐在车内,他看着她的药箱,好奇地问:“夏大夫去出诊?”
“是啊。”她说。
他点点头,心中冷笑。这个黑心庸医,果然贪财得很,蔺家给的诊金还不够多么?居然在为自己医治期间,还出去赚别家的钱!
他倒要去看看,这次是哪家倒霉。
马车越行越偏。
她指路的方向,让他有点奇怪,这里已是城郊,没听说哪个富户,曾在这儿有居所。
“到了!”她忽然说。
他撩起车帘。
外面满眼长草,还有一些破屋,屋门口坐着些老人,穿着百衲衣,望着衣不蔽体的孩子在草丛中玩闹。
这些是穷人,不,几乎像乞丐了。
他皱了皱眉。
足不出户的自己,竟不知这地方有一群人,竟然活得这么困苦。怎么说这也是城郊,怎么这么多穷人?
夏阮跳下车。
小孩子们看见她,全都围拢过来,一口一个夏姐姐,居然叫得很亲,争着去牵她的手,陪她走向破屋。
屋门口的老人也站起来,个个都冲她笑,样子也很亲。
她常来?
蔺如含好奇了,下车跟过去。
看她熟门熟路,这家走走那家走走,给这个诊诊脉,给那个开点药,让他吃惊的是,当她打开药箱,取出的那些药材。
都好贵。
里面几乎全是珍贵药材,若在药铺中买,花大把银子也未必买到。她随随便便就取出,给了那些孩子,眼皮都不眨。
小孩子们接过来,一脸理所当然,好像全不在乎。
他很吃惊。
“小弟弟,你去哪儿?”他拉住一个男孩,微笑着问,“这些药是给谁的?”
“给我娘吃的。”男孩看着他,一脸的好奇,“大哥哥,你是夏姐姐的朋友?夏姐姐还是第一次带外人来呢。”
他笑笑:“吃这药多少钱?”
“不要钱。”
不要钱?!他一愣:“一分也不要?”
“不要。”男孩摇摇头,“夏姐姐说,这些全是草药,满山长的都是,像野草一样。随便采采就一大堆,都不值钱的,所以不要钱。”
是么……
如果哪座山里,千年雪参和紫芝像野草一样,随便采采就一大堆,那他一定去圈起来,这比金山银山可贵多了。
他抬起眼。
娇小的人影在太阳下,正冲那些人笑,笑容那么明亮,几乎有些晃眼。
他走到一棵树下坐下。
风吹枝叶沙沙,他看着不远处的人,想起大哥的话。想必大哥调查过,所以知道这些,而他不知道,只是自以为是。
“大哥哥!”几个孩子跑过来,牵住他的衣袖,“我们在斗草,你要不要一起玩?”
“你们带我玩?”他笑问。
“带!你是夏姐姐的朋友!”回答很响亮。
这是爱屋及乌么?
他忽然很不开心,他也是她的病人,还是付了很多诊金的那种!她应该跟他更近才对。可为什么她对这些人,好得像亲人一样,对他却一点不好。
“大哥哥要休息,你们自己去玩。”身边响起个声音,她也来到树下,拍拍那些孩子,“一边玩去,别吵哥哥。”
孩子们跑走了。
他看她在身边坐下,明知故问:“夏大夫,你有那么多珍贵药材,一定花不少钱收来的吧?”
她干笑两声:“没花什么钱。”
“怎么会?”他眨眨眼。
她倒也爽快,不遮不掩:“其实这些药材,都是克扣来的,其中还有你家的呢。五公子,我上次被赶走,你也听说了吧?”
他点点头:“可你这样做,不怕被发现?”
“以前从没有过,在你家是第一次。”她撇撇嘴,似乎很不甘,“没想到你那个大哥,心思比头发还细,这样都能发现,难怪栖云庄做大。”
他笑了。
能坑大哥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夏大夫这是劫富济贫?”他问。
“没有那么高尚。”她摸摸鼻子,“我才没那么伟大。多收点诊金,克扣点好药,说白了不过是坑骗而已。”
她倒也知道。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夏大夫这样做,不觉医德有亏?”
05
医德?
夏阮一挑眉,反问:“五公子认为,什么是医德?”
“有德医者,善待病人。至少,不随便坑人。”他笑了笑,与她对视,“不管是贫是福,病人就是病人,就该一视同仁。穷人的命是命,富人的命也是命,为一方而损另一方,就是医德有亏。”
她没说话。
两个人静静对视,一阵风过,枝叶间光影斑驳。
她忽然问:“五公子觉得,你的病该用什么药?”
他一愣:“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
“也对,那我打个比方。”她想了想说,“连翘、双花、天冬、紫芝、千年雪参、天山雪莲,这六种药材,让你任选两样,留给自己用,你选哪两样?”
“雪参,雪莲。”他说。
她笑了:“你们果然一样。”
你们?他皱眉:“谁们?”
“你们这些有钱人们。”她看着他,意味深长,“有钱人有个通病,自己一旦生病,就要用最贵的药,越贵越好,越能治病。在他们看来,对症不在药性,而在贵贱。如果哪个大夫,开的方子普通,没用一点贵药,就是没有用心,就是敷衍他们。哪怕全无用处,只要将珍贵药材一网打尽,他们就会格外安心。五公子,我不过遂了他们的心,开了没用的药,然后再将没用的扣下,于他们丝毫无损,唯一损及的,大概就是钱了,是他们最不在乎的。我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
他不由哑然。
她笑笑,看向那些破屋:“这世上很多事,让人很无奈。有钱人生点小病,就要用最贵的药,哪怕根本不必。而穷人生了小病,怕花钱就熬过去,一旦熬不过去,变成大病才治,真的要用贵药,也就更付不起了。五公子你说,这是不是很怪?”
他无话可说。
“至于你说的医德,也许我真没有。”她悠悠说,“记得小时候,师父教导我,医者父母心,对谁都一样。而我对病人,显然不一样。不过我不后悔。我师父有医德,可是又如何?面对那些穷人,他除了开个药方,别的一筹莫展。赠药么?他没有药。代买么?他没有钱。他只能开个方子,仅此而已。配不到药材,方子有何用?救不了人命,医德有何用?每每看到师父因为无力回天,而老泪纵横的时候,我就在想,将来我才不要这样!与其白白流泪,不如做点别的。”
她顿了顿。
风吹起她的长发,在身侧飞扬。她轻轻仰起脸,迎着斑驳光影,勾起浅浅的笑。
他看着她,看出了神。
她忽然站起来,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将来有一天,我在九泉下见到师父,绝不会因此而愧疚。我会对他说,我坑人骗人,我有亏医德,但是,我救的人比你多!”
风在吹。
阳光很亮。
她的眼神更亮。那双眼神采飞扬,让周遭的明媚春光,刹那间黯然失色。
他心跳猛一滞。
那双神采照人的眸光,照入他的眼,照入他的心,好像流星划过,忽然照亮了一切,让他猝不及防。
他愣了半天,缓缓笑了:“好徒儿,做得好。”
啊?
她错愕了下,旋即失笑。
原来,这病猫还很逗趣!刚才那句像模像样,竟让她有瞬间错神,好像一直以来,自己的坚持有人懂了。
有人懂她了。
没想到,第一个给她这感觉的,居然是他。
她心情激荡。
“五公子放心,我一定治好你。”她忽然说,“就为你刚才那一句话,我一分诊金也不收了。”
06
冲动是魔鬼。
冲动之下说出的话,一旦冷静下来,多半会悔青肠子。
夏阮深有体会。
那天怎么就一时冲动,说出不收钱这种蠢话呢!回来三天了,她一天骂自己几十遍。
这可是蔺家啊!
本地最大财神,岂是别家可比?去别家出诊半年,不抵在这一个月!收入缩水一大半,她还拿什么买药,给穷人免费治病?
后悔死了!
这几天,她时时去看病猫,不时明示暗示,希望他能忘记之前在城郊,自己一时冲动说的昏话。
可没想到,他记性那么好!
她挠挠头,决定今天再去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多少给一点诊金。反正这几天下来,二人也磨熟了,说话已不拘束。
卧房。
茗砚垂手侍立,偷觑自家公子。
从早上到现在,公子都在摆弄木匣,翻来覆去的,不知在想什么。这只木匣陪公子很久了,久到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他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公子从幼年起,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儿,都会放入匣内,用一把小金锁锁好,不时拿出来玩。
这是公子的习惯。
喀啪!
公子取下金锁,将木匣一丢:“拿去烧了。”
啊?他吓一跳:“烧掉木匣?”
“烧掉。”
为什么?!可他不敢问,老老实实捡起,拿出外面烧了。看着火苗窜烟,他觉得公子越来越奇怪了。
夏阮进去第一眼,就看见蔺如含在招手。
“来得正好。”他对她笑,“过来。”
“有事?”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近点。”他说。
“做什么?”她倾身靠近。
他忽然抬起手,从她颈后绕过,又回到前面,然后喀啪一声。脖子上一沉,她低下头,发现多了条链子。
金灿灿的链子下面,坠着一把小金锁,正在她胸前晃荡。
“这什么?”她瞪眼。
“长命锁。”他笑说。
“才不是!”当她傻啊?!长命锁的锁坠,不过做个样子,而这是把真锁!居然还有钥匙,就在他的手中。
“有什么关系?”他眨眨眼,“这是纯金的。”
是啊……
手中沉甸甸的,确实真金实料。
嗯……好像可以接受。她干笑两声,忽然间发现,自打从城郊回来,他好像会说话了,总能一下拿准她的心思。
她清清嗓子,准备说正题:“其实,我来找你有事……”
“我也有事。”他打断她,抢先说,“正想去找你,你就先来了。”
她一愣:“什么事?”
“今天大哥对我说,我家开了药材生意,总括这一带药材经营。可大哥实在太忙,二哥又不在家,三哥要管账,四哥不愿接,要让我接管。”他唉声叹气,“大哥说,久病成良医,我做这个也算合适。可我久病不假,良医却不是。药材这个东西,我哪懂什么好坏。正在苦恼没人帮忙,不知你能否……”
“能!”
“能什么?”他吓一跳。
“能帮你啊!”她太激动,两眼放光,“我可是名医!帮你最合适了!”
“可是,这非一时的事,是长久买卖。若请你帮忙,难免会耽误你,要长久留在这里,成天陪我忙活,这多不过意。”他有点为难。
“不会不会!”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夏阮离开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天赐良机啊!大宗大宗的药材,随手顺它几个,谁能看得出来?而且要什么有什么,简直好上天了!
她得意地笑。
经过茗砚时,瞥了他一眼。那小子看着她,一脸古怪。臭小子,看什么看?现在心情大好,不跟他一般见识。
茗砚目瞪口呆。
他没看错吧?木匣上的金锁,挂在她脖子上?!
哈!
那个贪财的大夫,该不会因为得了金子,高兴得合不上嘴吧?想必她不知道,那金锁之于她,代表什么含义。
被锁住了,她完了!
茗砚幸灾乐祸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