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大家都爱叫她“黄毛莺”,因为她的头发总是又黄又稀疏,像新生的雏鸟,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稍长大一点后,说是为了让头发变得好看,家里人给她留了短发,好让营养多蓄积在上面。可是长到十多岁,那头头发除了密度厚了点,仍旧是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
搬了新家,也长大了,再也没有谁叫她“黄毛莺”,她自己用剪刀把刘海剪得齐齐的,她觉得这样正好突出了自己那双不漂亮的小眼睛。
她爱在口袋或随身带的包包里装满硬糖,各色各样的都有,每颗都独立用漂亮的糖纸包好,好几十种味道。她不喜欢小小粒,赤裸的搅在一起,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什锦糖,也不喜欢被成板钉在锡纸上的糖,那种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感冒时,怎么吞也吞不下去的感冒胶囊。宿舍的床上有一个大铁罐,里面也装满了他喜欢的糖。
她经常牙痛,因为吃糖。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爱吃糖,甚至有些讨厌,讨厌吃完糖后留在嘴里酸酸的味道,但是她喜欢身边装满各色漂亮糖果的充实感觉。
1
朋友妍和婷叫她出去吃饭,去了才知道是跟四个不认识的成年男人。学校在扩建,他们都是在学校包工程或提供工程用料的。其中有三个应该过了三十,另外一个大概二十五六岁,长得很白很端正,操一口吃力的粤语普通话,看上去像个硕士在读的研究生。
面对陌生人,她总是无语。碍于好朋友的面子,偶尔加入他们的谈话,以表示礼貌和热情。
2
星期天下午,爸爸要她留在家里吃完晚饭再赶去寄宿学校。饭桌上爸爸问道:“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听见你又在自己跟自己说话?”
“嗯。”她简短地应了一声,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摁着腮帮——牙又痛了,仿佛牙床上有电钻穿过。
“她又在抒发感情了。”爸爸的老婆漫不经心地随口丢出这句话。
好像牙痛处的某根神经被人突然扯了一下,听到这句话她浑身一激灵。
“抒你妈个×!”她一下站起来,操起桌上的碗就朝那个女人扔去。那女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一碗饭菜砸中了她的头脸。会过神来后,那女人冲上来就要教训她,她把桌子往她面前一掀,抓起沙发上的书包跑到门口,转身捕捉到那个女人发怒的眼睛,大喊一声:“操你妈!”声调都变了,然后飞一般地冲出了家门。
3
又在下雨,一到夏天总有下不完的雨,一到下雨,她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家里。她想到了宿舍床上的那罐糖果。
在雨里奔跑,视线模糊地穿过马路时,听到“吱”的一声又长又重的刹车响,她瘫倒在一辆轿车前面。差一点,她的双腿离前端保险杠的距离就差一点点。
车门打开声,急切的脚步声,一抬头,是那张很白很端正的脸。“黄……莺莺。”愣了几秒,他认出了她。他将她扶起来,放到车上,然后发动车子。
“去医院还是先通知你家人?”
“去看牙医。”
“牙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蜷在座位的一角,用手指关节不停敲击自己的腮帮。
“龋齿已经到牙根了,齿龈发炎也很严重,加上你身上淋湿了,很可能会发烧,所以没办法给你拔牙。我现在只能给你上点消炎药水,再开点消炎药和止疼药。注意不要吃辛辣和刺激性的食物,千万不要让齿龈有出脓的现象,等炎症好了再来看。”
湿漉漉地重新回到车上。“先送你回家吧,收习(收拾)一下再去医院做检查。”
“你根本就没有撞到我。”
“你总要回家洗澡、换衣服吧。”
沉默片刻,“你家有热水吧?洗衣机能烘干吗?”
4
散发着热气的水从花洒里泻下,激得她冰冷的皮肤骤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难受又舒服。
只裹了一条浴巾就出来了,事实上她也没有别的衣服可换,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有意的。)
“我打电话叫你同学过来接你吧。”他拿起手机。
“等衣服干了我就走,想借你一把伞。”
“……还是我送你去学校吧。”
“陌生的人,无聊的对话。”她想。
昨晚失眠,加上今天的折腾,她觉得头也重、眼皮也重。蜷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5
“莺莺,莺莺。”迷迷糊糊她觉得有人在推她。睁开眼一看,是妍和婷。
“你觉得怎么样?”妍摸了一下她的头,“你的头好烫啊。”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沙发上,浑身火烧一样,身上多了一条裹好了的毛毯。
天色暗下来,陌生的房子,可以亲近的朋友。这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
“我这里只有退烧药,先喝点热水吧。”房主把药和水放在沙发对面的茶几上。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婷问。
“头也痛,牙也痛。”
“要不先喝点热水吧。”婷要把热水拿给她,她摇了摇头。
“你干嘛?跑出去淋雨?对自己好一点。”妍斥责到。
面对此时此刻在自己面前的两个朋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婷说:“要不去医院吧?”
“我没事。”
喉咙发紧,胃里也空空的一阵一阵抽,他觉得自己要吐了。
“怎么了?”
“想吐。”
“吃点退烧药吧。”婷拿起药,双手掂着冒着热气的玻璃杯。
闭上眼睛,转过头,眼泪没有防备地从眼角滑落出来。“我还是去打针吧。”小时候妈妈喂感冒胶囊给她的画面蓦地闯进她的脑海。
6
“莺莺,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要不她会担心的。”妍说。
沉默。
“你这样总不是办法呀。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搞不好你爸爸担心你,已经到学校找你了。你又不在学校,让他知道你在哪儿总可以吧。”
……
7
门外传过道里来急急的脚步声,她闭上眼睛,装睡着。一只手放在了她头上,她眉头一皱,将脸转过去。
“这么烫?”
沉默。
“在医院观察几天吧?”
“明天去学校,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
“那,我今天留在这里,让你同学先回去。”
8
第二天下午,体温终于降下来了,她要回学校,爸爸执意要送她回去。学校大门右侧的墙上挂着一块醒目的大牌子,“离高考还有53天!”“53”是醒目的红色。
“无聊!”她嘴里一咕囔。
等到再一次放月假,已经是高中最后一次月假。爸爸一直对上次她向那个女人动粗的事保持沉默,那个女人除了比以往更加无视她的存在以外也没有别的更过激的行为。“要高考了,地位也升高了。”她想。
9
高考前一天,她梦见妈妈了。她站在妈妈身边,抬头看妈妈把她从学校里得来的奖状和小红花一样样粘在老房子客厅的墙上,整张墙都贴满了。
毕业酒会上,每个人都处于高考释放后的茫然和忐忑中。看着妍和婷,她憋着不让自己哭。她讨厌离愁别绪。人群里不知道哪个女生忍不住第一个哭了出来,瞬间的连锁反应,女生们顿时哭成了一团,她一个人躲到洗手间去了。
10
还是那只塞满硬糖的铁罐,不过现在已经由宿舍的床上移到了家里的床。收拾行李回家的时候,她把什么都扔了,除了这罐糖果。打开盖子,五颜六色塞得满满当当的糖映入眼帘,从中间挑出一颗,撕开包装纸递到嘴里。
吃的时候有滋有味,吃完了就酸涩难受——任何糖果在她嘴里都只有这一个感受。从铁罐中挑出十八颗放进行李箱——大学一个月后她就将满十八岁了。
盖好盖子,将铁罐锁在写字台右下角的门柜里。“如果大学第一个寒假回来,这些糖还没有坏的话,我就把它们全部吃掉。”她想。
————————————————————————后记:这是一篇老早早早以前的旧文。这段时间在看《凯利帮真史》。大学时候看的书,一直念念不忘,想重温一遍,不知道这次还会不会有当年的震撼和感动。看完写观后感,可能时间要拖得久一点。唉,我真是为自己的拖延找得一手好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