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恩施土家女儿会

女儿会是湖北恩施土家族特有的民族风俗，在古代全面推行封建的婚姻制度，规定女子不许擅出中门，青年男女更是不能自由交往，一切婚姻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然而土家儿女为了获得恋爱中的幸福，机智巧妙的争取婚姻自主，于是就有了每年一次的相亲女儿会。据说，这是土家儿女与封建的婚姻制度进行的最大反抗。

土家的民族文化如今已被汉化了不少，可这女儿会的习俗却能一直得以传承，并吐露出自己的芬芳。

每年七月十二被誉为土家情人节的这天，青年男女不约而同的云集于市，利用赶场（赶集）的机会挑选意中人。

这一天的青年男女都会精心打扮一番，穿戴土家特有的首饰，艳丽的衣服也都散发着土家独有的气息，衣着内长外短极为讲究。

赶会的时候，姑娘明面上是在售卖特产、针线绣品等物，实则是在暗中选择自己中意的心上人。而想要寻觅对象的男子，若是看中了谁家姑娘，则会上前假装购物，一阵讨价还价的切磋中，双方各显聪明才智。

若是姑娘接受了男子的还价，就表示相中了该男子，并有意相许。随后男女双方便要退出闹市，找一处僻静之地互相了解一番，自此交往，而后自定终身。如果死活讲不下来价的话，男子便会很识趣的离开。

一、缘分

所有的伴侣都是在万千人中选中对方的，然而有太多热恋中的情侣，把朝朝暮暮当成了天长地久，以为绻缱一时，便会相爱一世。直到分开后才明白，原来我们只是空有一场于万千人中相遇的缘分，而这个缘分到得了尽头，却到不了白头。

或许是因为和那个人长得有些相似，也或许是做了相同的动作，又或者是说了相同的话，总之，经常会因为一个人而想起了另一个人。脑袋里最深处的记忆，一下子就被连根拔起，往事或伤或痛，不会因为时间而减轻分毫。

毕业十年以来谈过两次对象，两次都是因为和她有某些相似之处，可交往不到半年就又会明白，不过只是和她有些相似，终究不是她。

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我偏偏就是遇不到一个真正和她一样的人，以前没有遇到，以后，估计也不会遇到。

二、同学聚会

上个礼拜接到老班长的电话，说是零六年从湖北民族学院毕业的同学组织聚会，全班同学都会参加，问我去不去。当时我心里莫名有些激动：“这不废话吗？全班都去，哪能少得了我”

零六年毕业的同学，如今都已经过了十多年，很多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依稀记住的几个名字，却又跟长相对不上号。当我听到全班同学都会参加，心想她也会去的吧，但凡有十年没见过的人，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了，我时常梦到她和杨朝阳当初赶女儿会的情景，就跟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清晰可见。

我从武汉赶到聚会的地点，推开门一看，七八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转头看向我，尼玛，我一拍桌子，大声叫到：“老班长，说好的全班同学都来参加的呢？”班长看着我，贼笑不语。

当年跟我同桌的姑娘正好坐我旁边，也用跟当年相同的手法掐我的胳膊，我还没来得及喊出一个疼字她便开口道：“你是第七个问这个问题的人”

班长笑起来的样子是史无前例的欠抽，要不是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真想上去冲动一把……

不过幸好，在我坐下不久，那个我期待再见的人推开了门，有那么一个瞬间，如春分拂面，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好看，即使看一辈子都看不够的那种……

杜佳怡的眼光把所有人扫了一遍：“不是全班同学都来的吗？”

我立马起身拉开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你是第八个问这个问题的人”

班长脸上那副欠抽的表情，正在很努力地引诱我回到年少轻狂的岁月，差点就引诱成功了，然而已经过去的年月，终究是回不去的……

后来又来了一个人，第九次问了那个问题，加上班长，一共十个人，代表了全班举行聚会。

三、心动

毕业以后大家各忙各的，互相之间的联系少的可怜，更别说见面。若不是班长精心组织这么一个聚会，怕是以后再没机会见到杜佳怡了，然而杜佳怡的出现，却也是因为班长说的那句全班同学都会来，虽说这话不值得深信，可万一呢？为了这个万一，杜佳怡决定参加聚会，到场的一共十个人，其中没有杨朝阳。

杜佳怡从小在恩施长大，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家族姑娘，零二年进了湖北民族学院，认识了来自四川的杨朝阳，他俩的成绩可算是班上的尖子，杨朝阳更是一天就知道啃书的书虫，全班最没趣味的人就是他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像杜佳怡这样才貌双全，而且永远都会有人追求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了他的？肯定是让猪油蒙了心了。

零二年刚进湖北民族学院的时候，杜佳怡和杨朝阳的交流大多都是学业方面的，杨朝阳不怎么会跟人开玩笑扯淡，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很靠谱的那种沉稳，在学习的时候就是一门心思去学习，然而就是这份儿专注，被杜佳怡深深地记在心里。

杜佳怡本就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子，性格活泼可爱，和人聊天总能侃侃而谈，永远都是一副阳光明媚，天真烂漫的笑脸，让我们班多少男生都为她倾心，我不例外，杨朝阳也不例外。

他们都已在对方的心里住了下来，只是谁都没有说破，经常以同学的身份一起看书吃饭，散步聊天，让我们这些心仪杜佳怡的同胞们看了，不由得羡慕嫉妒恨。

他们以男女朋友的关系正式交往是从零三年的暑假开始的，在农历七月初七至七月十二的这几天，会举行恩施土家族有史以来最为独特的名族风俗“女儿会”。无数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会在其中相中执手一生的人。

他们原以为会像书中所写的那样，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可他们最后却没有执子之手，也没能与子偕老。

他们都是在万千人中选中对方的，也同样只是空有一场于万千人中相遇的缘分，而这个缘分到得了尽头，却到不了白头。

四、女儿会

聚会场上，大家吃吃喝喝，一阵推杯换盏之后，大家都微微有了醉意，然后各自说着毕业后的所遭遇的故事，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没有提起杨朝阳，那个曾是我们班的尖子生，似是已经被人遗忘，或许是因为杨朝阳没有参与大家毕业后的生活吧！

可杜佳怡也是没有提起他的，突然觉得茫茫人海中，得到幸福的人何止千万，可她偏偏不在这千万人中。

酒足饭饱之后，时间还早，大家都提议去嗨皮一下，毕竟十多年没见，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于是去找了个距离较近的KTV。

去唱歌么？以前听别人唱过几句民谣，当时，她笑得那么甜，现在，却只剩无尽唏嘘。

……

零三年的时候，杜佳怡在暑假之前便对杨朝阳说过关于恩施女儿会的事情，非常有趣热闹，便和杨朝阳约好一起去参加这样的盛会，杨朝阳内心自是十分高兴，害怕会错过日子，还特意在日历上做了标记。

等到七月十二被誉为土家情人节的这天，我以游客的身份来到集市现场，却意外碰到了杨朝阳和杜佳怡，大街上的男女全都穿戴一新，他们俩也一样，平日里不宜察觉的土家气息在此刻显得特别浓重。姑娘们在道路两边摆卖各种物事，上前购物的小伙全都在讨价还价，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习俗，一定会觉得这些小伙子抠门儿。

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大家全都笑得那么开心，突然从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男唱女喝的歌声，这是土家儿女只有在示爱时，才会即兴而起的吟唱几句，杨朝阳和杜佳怡跟着声音走了过去，我在他们身后，也跟着走了过去。

只见好多围观的人围着一个俊朗的小伙和一个神态娇羞的姑娘，而那个姑娘，没有杜佳怡好看。周围的人一阵喝彩之后，小伙又开口唱道：“今儿个天晴人也美，哥哥牵着妹妹的手，想亲妹妹的嘴”

姑娘稍稍低头，脸上浮现一片红晕，但随即也跟着开口唱了起来：“那边小树林，能遮太阳能躲阴，哥哥唱给妹妹听，妹妹要看哥哥心”

周围的人又是一片喝彩，小伙牵着姑娘，退出了闹市，往前面小树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家都看着他俩，都在羡慕和祝福这对牵手的眷侣，衷心希望他们能够幸福。而我，只羡慕杨朝阳，只祝福杜佳怡。对我来说，只要她高兴，什么都好。

五、买卖

到了KTV以后，班长一时兴起，从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夺过麦克风，一首《爱情买卖》徐徐唱了出来。班长真是选了一首好歌，也不怕献丑，想来他也是过了怕丑的年纪了。

只是在零三年七月十二的那天，杜佳怡也做过一桩买卖，可杜佳怡根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哪有长久的利润？

狂欢中，我看到杜佳怡脸上发生的微妙变化。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说得真好。藏在杜佳怡心底的悲伤找不到突破的缺口，便化作泪水涌了出来，一滴一滴，亮晶晶的。

……

在赶女儿会的那天，我们仨看着那对吟唱民谣的才子佳人走向小树林之后，杜佳怡内心蠢蠢欲动，她有心跟杨朝阳说明，但又羞于开口，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开口说道：“早上阿妈给我一把梳子，说是已经用不上了，但丢掉又怪可惜的，于是让我把它卖掉”

说完便把梳子拿给杨朝阳看，却被我一把抢了过来，我问她要卖多少钱？

杜佳怡低声回答：“阿妈说要卖一百块钱才行”

我盯着梳子看了半天：“这梳子虽然做工精细，但稍微有些陈旧，你要卖一百块的话，估计没人买”

“那怎么办？”杜佳怡一脸期待的看着杨朝阳，她期待的是杨朝阳能和她讨价还价的接下去，我在旁边，顶多算是凑了个热闹。

杨朝阳又接过梳子，帮她分析市场的行情：“一般便利店里的梳子才几块钱，你这虽是做工精细的木质梳子，但人家卖的梳子都是新的，你这个最多也就能卖个五块钱”

杨朝阳果然不是个吃素的家伙，一开口直接砍掉了九十五块，这笔生意他是稳赚不赔。杜佳怡一听到他的还价，心里的那朵花瞬间开到了脸上，她根本就是要把梳子清仓处理掉，立马答应。

我在旁边一声吆喝：“这么好看的梳子哪能只卖五块钱，我出二十，要把它买了”

杜佳怡瞪着我：“你别跟着瞎掺和”

“这咋能叫掺和，你卖东西，自然是要把东西卖个好价钱，我看梳子这么好，想把它买了，我和杨朝阳竞价，价高者得”

杨朝阳一脸无语：“四十”

在我出价六十块钱的时候，杜佳怡瞪着我看的眼睛又大了几分，眼神里带着几分生气。

“八十块”杨朝阳又一次喊出了价格。

我：“九十九”

讨价还价嘛，自是要比卖价低一些的，九十九块钱，看你杨朝阳还怎么跟我争。我正得意时，杜佳怡却突然把我推到一边：“卖东西的人自然是想把东西卖个高价，可这就只是一把破梳子，最多只能买到五块钱，我们地地道道的土家姑娘，可都是诚信经营的生意人，”

她说完便以五块钱的价格把梳子卖给了杨朝阳，随后便要拉着杨朝阳走开，小树林里藏着太多幽会的情人，再多一对却又何妨。

我待在一边，看着她的背影暗自苦笑：“哪有人卖东西会嫌价高的”

她不是生意人，她说她是诚信经营的生意人……

六、天灾

唱歌唱到凌晨两点，大家从KTV出来之后，说话的声音全都变的有些沙哑，杜佳怡说她见过正常人的嗓门，彻底变得沙哑之后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不过不是因为唱歌，而是一直声嘶力竭哭成那样的……

从零三年的暑假开始，校园里到处都传着杜佳怡和杨朝阳的浪漫故事，在零六年毕业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校园里的老夫老妻。毕业以后两人全都去了上海工作，他们的事业和爱情，都是难得的顺畅。

上海打拼了两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杨朝阳的家乡在零八年五月十二号发生了巨变，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彻底摧毁了汶川无数家庭。

太多的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而杨朝阳也从此在世上没了血脉至亲，那种痛，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杨朝阳接到信息的时候，杜佳怡便陪她回了老家，地震当天，大地在人的眼前裂缝，房屋就在人的面前轰然倒塌，太多太多的人已经惊吓到忘记了哭，也想不起逃命，甚至在被砖瓦石墙掩埋的时候，连挣扎也是来不及的，人类顽强的生命，在灾难面前都变得无比脆弱和渺小，精神和灵魂瞬间的崩溃，区区肉体又怎能承受得起。

眼睛能看到的全是废墟，耳朵能听到的全是嘈杂，杨朝阳找不到自己的亲人，跪在废墟里，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

幸而有国家救援大队的出现，挽救了灾区幸存者的生命，给受灾的人们献上无限温暖。只是接二连三的余震，哪怕只是地面稍稍颤动，也是所有幸存者的噩梦，也会吓的神情癫狂，再没半点心志理性。

地震过后八个多月，杨朝阳才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在他恢复以后，却又让杜佳怡陷入伤心欲绝之地……

七、爱到深处

老班长给大伙找了个住宿的酒店，去酒店的路上，杜佳怡走在我旁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这些年她受伤太多，脸上泪花四溅，在昏黄路灯的映衬下，她显得那样的瘦小与弱不禁风，十多年前我就想保护她，照顾她，当时她身边有人，轮不到我。在十多年以后，我依然想要保护她和照顾她，但她心里还是只有杨朝阳。

我们没走多久就到了酒店，十个人十间房，我躺在床上，彻夜不眠，心里想着杜佳怡，我想了她十多年。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和杜佳怡单独坐在一张小桌上，我问她杨朝阳后来怎么样了，她说杨朝阳放弃了所有的梦想，要去重建家乡。

灾难过后八个多月，杜佳怡陪了她八个多月，然而杨朝阳在恢复正常以后，却做了一个让两个人都痛不欲生的决定。杨朝阳放弃了在上海的美好未来，一心一意要投入到重建家乡的队伍当中。

然而杨朝阳深知杜佳怡的人生理想在上海，若是以爱情的名义将她束缚在这一片荒芜的废墟当中，那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失去了那种纯粹的本质。爱情将不再是爱情，而是占有，是囚禁，是限制和制约。

杜佳怡自是一个爱情至上的土家人，只要能和杨朝阳一生厮守，理想什么的通通可以不要，可杨朝阳对爱情的理解却和她不同。

他郑重其事的告诉杜佳怡：

“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事要做，我们都不是让彼此放下未来的理由，也不能自私的去要求彼此放下未来。爱到深处不是聚，更不是离，而是互相成就，倘若成就不了，至少能够互相成全。若是因为我而让你放弃了你所追求的未来，那我便是阻碍你绽放生命的罪人，即使你天天陪在我身边，我也不会觉得幸福。但只要你的生命能够发光发亮，即使两人天隔一方，我也会非常高兴。”

杜佳怡听了他的话，一个人反复思考了三天，如果这一生不能活得精彩，杨朝阳会比她自己更加伤心难过，偏偏杜佳怡此生最伤心的事情，就是看到杨朝阳伤心。

所以即使身边陪着的不是彼此，那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漫漫长夜中多了两个睡不着的人，但彼此仍然活在同一片星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还有彼此给的牵挂。

八、愿望

吃完早餐，大家就又要回到各自的世界，以前什么样，以后也是什么样子。生命不会因为一次聚会而突然变得美好，真正能够让生命绽放出光彩的，是日积月累的努力。

在送杜佳怡去机场的路上，我问她：“当有一天你的理想实现的时候，还会去找杨朝阳吗？”

杜佳怡说不会，她从灾区出来以后，每隔半年都会去找杨朝阳，而在第四去找他的时候，杨朝阳和一个刚认识两个月的姑娘结了婚。说到这儿，杜佳怡眼睛一红，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掉了下来：“他就是不希望我去找他，他就是不想成为我路上的牵绊，他就是这么一个值得去爱的人”

在杜佳怡的抽噎中，我沉默了半天：“这世上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你想要爱的人了吧！”

杜佳怡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让嘴角轻轻上扬：“这辈子爱过他，也被他爱过，已经够了”

“咱们这都是过了三十岁的人了，可你总不能一直一个人生活，女人始终是需要一个幸福家庭的，你有了归宿，他也会高兴，不是吗？”我这么问她。

杜佳怡若有所思：“或许你说的对，或许，女人终究是需要归宿的”

刚说完就听到检票登机的广播，杜佳怡跟我道别，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十多年前的女儿会，杜佳怡把梳子卖给杨朝阳之后，拉着他去树林里的许愿树下许愿。我突然叫住了她：“你和杨朝阳当时一起写的愿望条还在那树上挂着”

杜佳怡回过头：“你看过了？”

“嗯，看过了，而且我也许了一个”

杜佳怡问到：“那你许的什么愿望？”

我说：“我就想在有生之年，能够在某一届的女儿会上买到你阿妈给你的梳子”

杜佳怡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办理检票登机，我一直看着她，心里默默想着：“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想要一个家了，哪怕跟爱情无关，只是纯粹的想要找个能过日子的人，你一定要记得，我在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