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个大山的拾荒者。
工区管辖的是门前一段几百米的铁路和两头长长的隧道,周围是连绵的大山。每天清晨,他就早早起来把工区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便拿着纤维袋和一根木棍沿着铁路捡拾破烂,傍晚回来就呆在工区大门口边废弃的小工棚里收拾着捡回的破烂。
大家只知道拾荒者姓许。去年有人巡视铁路时见他病倒在工区门口,工长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没想到病好后他竟不走了,工长便让他在工区打扫卫生做些杂活。
许老头是个干活利索的人,每到工区有上头检查视察,工长安排那些老痞子们搞卫生时,老痞子们懒洋洋应承着,见工长转身回了房间,便招手示意许老头过来耳语一番,许老头佝偻着身子点着头。等工长从房间出来时工区已经被许老头整理得干净明朗了。有时工长看见许老头代老痞子们干活,许老头便哈腰对工长笑着说“闲得慌,手上活,没事的,没事的。”工长也不说什么,只是偶尔会狠狠盯那些老痞子们两眼。
工区很偏僻,站在高高的山顶望去,周围除了看不见尽头的大山就是脚下几段在隧道群里若隐若现的铁路。偶尔有的老痞子家属带着孩子来工区,许老头就会魔术般从他门口的工棚里拿出一两件用筒筒罐罐做成的玩具给孩子,孩子们也乐颠颠的跟着许老头玩得疯起来。老痞子的女人们发现后就会大声叫骂着各自的孩子,抢过孩子们手里的玩具然后丢掉,顺手还打孩子几巴掌说不能玩那些又破又脏的玩具。看着孩子哭泣,许老头急忙上前陪笑着说好话,于是,女人的叫骂声、孩子的哭声还有许老头卑微的陪笑声,给这个山窝增添了刺耳的热闹。
许老头还是每天早早打扫玩工区,然后捡拾着铁路边的破烂。每过一段时间许老头便会把那些破烂用纤维袋装得满满的,然后坐上一个星期才一趟的职工小火车运到城里卖了。回来许老头会带些香烟、白酒给工区的每一个人,只有那时,工区就象过节一样热闹。只是大家从没见过他喝一次酒抽一根烟。
直至有一次,许老头回来后照例带回烟酒,晚上被老痞子们硬灌了很多酒,然后象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慌得工长狠狠地骂了老痞子们一顿。
事后大家才从工长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些关于许老头的过去。其实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这个许老头曾经白手起家操持起了一个厚实的家业,然后娶了女人生了儿子,许老头很疼他的女人,不让女人做事,只在家带着儿子,他依旧忙碌奔波着。后来,他的女人闲得无聊学会了打扮逛街、打麻将,然后跟别的男人有了私情,许老头发现,吵闹皆无效果,只引得女人更明显的厌烦。孩子正是上初中的年纪,逆反心理极强的,看家庭在风雨中飘摇,于是一声不响离家出走。两个人这才慌了神,天南海北的去找,至今都没有消息。最后许老头与女人分了,家业也破落了,许老头边捡拾着破烂边寻找着儿子。
知道许老头的故事后,每次许老头卖完破烂带回烟酒时,老痞子们都不忍再要,有时勉强接下烟酒,老痞子们也会凑上些自己抓的野鸡河鱼叫上许老头喝酒侃大山。每到许老头有些许醉意时,他就会拿出他儿子的相片和他寻找儿子时曾经走过的地方政府出具的证明,然后乘着酒意诉说着他在哪个地方遇到热心人,哪个地方遇到怎么的冷漠。说完又是哭一阵笑一阵。
我记得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二三月了山上的野花也才看得零零疏疏。刚过了春节不久,许老头从外面卖完破烂回来说有个地方有他儿子的消息。他告诉我们时高兴得象孩子一样手舞脚蹈,大家都代他欢喜。
那天晚上,许老头破例跟我们没有喝酒,说是明天要出去寻找儿子。工长告诉他因为还值春运期间,一个星期才一趟的职工小火车也更少来了。叫他过几天再走。他不肯,坚持着说要走出大山赶上城里的火车。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工长接到调度的电话说隧道里出事撞死人了。老痞子们跟着工长赶到隧道时,昏暗的灯火下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铁路边呻吟着,火车轮狠狠地从那人的下肢辗过,下肢在铁轨内侧,上身在铁轨外侧,借着隧道昏暗的灯火,有人惊叫了一声:“是许老头。”
工长抱起许老头的头,吼叫着许老头的名字。
许老头睁开浑浊的双眼,他的声音在疼痛中颤抖:“我,我想早些赶到城里坐火车,我,看见了前面来的火车,却没看到后面来的火车。”
老痞子们七手八脚把许老头抬上作业车,许老头呻吟着:“我想回家,我想带儿子回家。”车箱里寂静得可怕,只有许老头微弱的呻吟声,作业车飞快地疾驰在黑暗的隧道里。
前面,一辆火车鸣着刺耳的汽笛迎面而过,然后又是漆黑的一片,车箱里依然是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躺在老痞子们脚下的许老头也没有了呻吟声。有人低声叫着许老头的名字,没有应答,黑暗中有人抽泣着。
隧道口已经亮起些清晨的光线,借着暗淡的晨光,大家看见许老头的脸上挂着几滴泪水,作业车鸣起嘶哑的汽笛,终于钻出了昏暗潮湿的隧道,老痞子们看见许老头脸上的泪珠滴落在车箱板上,很快就被缝隙里刮来的风吹得不知何方。
远方,已经隐约看见了城市的影子,就是这个清晨,温暖寒凉,归程向东,生死向北。草根的梦想与归宿,竟是如此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