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写到祖母,不由又回想起那个梦和祖母与我之间的一些事情。
那个梦里,依稀仿佛,母亲包的饺子,我自告奋勇去给祖母送水饺(母亲一直很孝敬祖母,无论祖母曾经怎么磋磨她,她从不记仇),发现她房子的苇箔被四婶拆光了,只剩了光秃秃的檩条架在梁上,屋内通彻透亮——露天了。还记得醒来那个懵。其实同事不说,我也能猜到,可能是她的坟墓漏水了。犹豫了半天,还是给父亲打电话过去,当天父亲就去把祖母的坟漏水的地方修补好了。
那时真的很不敢相信:祖母会托梦给我?记忆中,叔伯兄弟姊妹近二十人中,祖母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了,她不喜欢我,是因为她觉得,我从小娇诈(娇气之意),吃不得苦。
那时物品很是匮乏,过年肉是吃不起的,骨头却很便宜。每逢年末,祖母就会买点儿骨头,拿着斧头,在磨盘上砸,整整一个下午,才把骨头砸烂。农历年三十中午汆骨头丸子,一家老小山珍海味似的,吃得那个香。这时祖母会问孩子们:“丸子香吧?”别人都会说“香”,唯独我默不作声,她就再问我:“小芳,我汆的丸子香不香?”我皱着眉头,伸伸脖子,勉强咽下一点丸子,嘟囔道:“香啥?嗓子都要剌破了。”她勃然大怒:“不香?不香不吃!就你嗓子眼儿细!我看你个死妮子长大了吃啥!”
春夏季节,野菜长得很旺盛,那时我想不通,那么多野菜,祖母为啥偏偏用青青菜熬粥(后来知道,这青青菜是补血的良药),青青菜叶边缘全是小刺,煮熟后依然难以下咽。昏暗的油灯下,别的兄弟姊妹都哧溜溜喝得很香,只有我用筷子挑着菜相面。这时祖母又会问:“小芳,菜粥好喝不?”我依然皱着眉头:“嗓子都快给扎破了!”她又会骂:“就你个死妮子的嗓子眼儿细!这么多人,偏偏扎你的嗓子!我不死,要睁大两眼看着,看你长大了吃什么!”
还记得这么一个镜头:昏暗的灯光下,众人围桌而坐,哧溜哧溜地喝着棒子粘粥,那样的粘粥里有很多生古扎头子——煮粥时,水太热棒子面被热水一激,就容易起古扎头子,这种古扎头子,里边的棒子面是干的,很噎人,我是难以下咽。小我一岁的堂妹却吃得津津有味。祖母看着我,说,你这个死妮子从小吃饭就zhaji,挑三拣四,你看看人家灵芝,吃啥都香。这可能就是祖母总看我不顺眼的主要原因吧。
听祖母说,我从小很坏,和堂妹围坐在簸箩里,还不会说话的我摸着人家的手指就咬,祖母并不打我,也拿起我的手指狠狠地咬,疼得的我哇哇大哭,还真给她“治”过来了,我再没咬过妹妹··· ···
就因为这些吧,我不得她的喜爱。所以发生了一件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事。
清楚地记着,那是三年级的秋天,彼时我才八岁多一点儿,但自尊心已经很强了。
一个早自习后回家(那时学校在本村,都是先跑操,然后上早自习,再回家吃早饭),到厨房里掀开锅,煮熟的地瓜上面是白白的馒头——那时只在农忙和过节的时候才吃得上白面馒头。拿了馒头就去了前院的祖母家,祖母不在,爷爷戴着老花镜正看他的古书。我到厨房里掀开锅盖,祖母贴了一圈面饼子,中间蒸了一篦子地瓜,很喜欢面饼子贴着锅的那层ga zha(土语),酥酥脆脆的很香。把馒头放在篦子上,揭下一个饼子,和祖父打了一声招呼,就去学校了。
预备铃的时候吧,祖母怒冲冲找到学校来了,她站在教室门口破口大骂我是贼,偷她的干粮!叫骂声惊动了全校师生,小小的校园就南北相对两排房子,全校师生都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听着。我一再说拿馒头换的,也告诉了爷爷,她仍不肯罢休。在她的汹汹气势下,我的辩解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最后脑袋里只剩一片空白,听不到也看不见她又比划什么,说些什么,又是怎样走的,耳边只有“你个贼妮子”在回响。一度辍学回家,羞见老师同学。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威逼利诱”,才哄我回了学校。那时发恨:这么对我,等你死了不哭你!
终究做不到。祖母过世,我依然哭得一塌糊涂,毕竟是血脉相连吧,我身体里也流着她的血。其实绝不是仅仅因此而伤,祖母也有她的可敬之处。
尽管祖母强悍的有些不近人情,她这一生也是很不容易的。
祖母生了八个孩子,五男三女,除去夭折的一个男孩外,她含辛茹苦养了七个亲生儿女外带两个伯祖叔祖的孤女共计九个孩子。祖父不是顾家的人,家里家外全靠祖母一人打理。听伯祖母说,为了生计,祖母夜以继日地纺线织布,深夜出发,步行到近二百里外的仲宫柳埠去卖布。九个孩子的嫁娶,娶每房媳妇的房子和花费,全是靠纺线织布挣钱。很难想像,缠了三寸金莲的祖母,是怎样身负重物一步一挪地步行二百余里的,来回四百里的路,想想腿都软了。可以说,这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太为了一家大小,榨干了自己。没有她,就没有这一大家人,是她让这个家开枝散叶,同样,没有她,不会有今天的我。
所谓盖棺定论吧,祖母有可气之处,但那是一生的辗转奔波压得她饱经沧桑的心有些扭曲吧?她有她的痛处难处,是我们所无法理解体会的吧?无论如何,不能磨灭她为这个家族兴旺立下的汗马功劳!
其实,祖母的为人处事也很有令人敬佩之处的。当初伯祖叔祖的两个女儿和祖母的大女儿——我最大的三个姑姑,大姑、二姑、三姑是差不多大的。其中二姑是奶奶的亲生女儿。她们小的时候,分配活计,二姑是分得最多的,而改善生活时,二姑分到的又是最少的。这是别人所说,不曾亲见。小时候的记忆里,每当春节,三个姑姑省亲,伯父父亲总是先去接大姑和三姑,二姑来到时,往往是大家已经吃过饺子,闲话的时候了。而下午送亲戚,大姑和三姑总是先走,二姑走时,天就擦黑了··· ···
现在想来,我的一些做事原则,或许就是受了祖母的一些影响,从不做对不住别人的事情。
那天,她托梦给我,是她地下的魂灵对我的认可和信赖吧?
所以,再没有记恨,我只怀一颗感恩的心,虔诚的祈祷:祖母,愿你在底下安息!